王德巖 北京工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中文系主任

點擊觀看視頻

要好好理解《西游記》，首先要揭去籠罩在上面的三層面紗。

第一層，歷史上玄奘法師西游與《西游記》中唐僧西游是不是一回事？

很明顯，《西游記》取材于《大唐西域記》中所記載的玄奘法師西游的真實歷史事件。但除了這個框架以外，兩者之間的相似度低到幾乎沒有。甚至，不知道玄奘法師西游的人反而能更好地理解《西游記》里面的唐三藏。玄奘法師的弟子辯機撰寫了《大唐西域記》，記載了唐玄奘整個西游的過程，這本書后來由季羨林先生牽頭作注，非常值得一讀。書中內(nèi)容樸實，因是佛教徒所作，也記載了很多富有想象力的神奇事物。除此之外，三藏法師的另外兩名弟子著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再加上《唐書》記載，三者結(jié)合，我們基本可以了解歷史上的玄奘法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西游又具有哪些特征。第一個特征是玄奘法師的西游是一個主動求真理、求知、解惑的過程。他在學(xué)習(xí)佛法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佛法中存在很多矛盾，求遍了老師也解決不了，所以他很困惑，于是發(fā)愿西游，這是他內(nèi)在地求真理的一個動機，要追求佛法的真諦。第二個特征是他的出游是主動的、個人化的。當(dāng)年他出游的時候接近邊境，人家不讓他出去，不給他發(fā)“護(hù)照”，用今天的話來講，唐僧屬于“偷渡”，他買通了那個官員，然后偷渡了出去。按說他回來的時候，如果沒有被赦免，是可以直接抓到監(jiān)獄里面去的。這是他西天取經(jīng)，求真理、求真諦的又一個動機。當(dāng)然，唐玄奘想求的最基本的東西非常明確，是當(dāng)時佛教的一部重要經(jīng)典，也是他完成取經(jīng)大業(yè)后翻譯的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瑜珈師地論》，這是唯實派里面從根到頂一步步地講人們怎么修持的非常了不起的著作。

綜上所述，歷史上西游的玄奘法師是一位高僧，一個尋求人生佛法真諦的人，他自發(fā)地、主動地、百折不回地去取經(jīng)。第一，沒有外方的邀請，沒有納蘭陀寺給他發(fā)一個訪學(xué)邀請，說你可以到我這兒來訪學(xué)；第二，沒有國家委派，甚至沒有通關(guān)文碟；第三，玄奘法師抵達(dá)西域之后，學(xué)遍了當(dāng)時印度各個邦國的所有理論。他在當(dāng)時印度的無遮大會中橫掃一切辯手，被印度人奉為大乘天，是了不起的頂級的稱呼。后來他返唐時，印度人特意派人護(hù)送，并送給他大象以及很多很多的經(jīng)書。因此，無論從人格上、智慧上、學(xué)問上還是求知的渴望上看，歷史上真實的唐玄奘都是一個了不起的文化英雄。他的人格近乎完美，智慧非比尋常，是很忘我的一個形象。

由此可見，《西游記》里面的唐三藏除了也被稱為唐僧以外，幾乎跟歷史上玄奘法師的形象沒有一點關(guān)系?！段饔斡洝防飳μ迫氐男蜗笏茉鞂嶋H上是一曲凡人歌。唐僧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凡夫俗子，肉眼凡胎，而且?guī)в蟹踩俗畲嗳醯那楦?。國外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西游記》英譯版本，其譯者余國藩先生在序言里有一段話，是描寫唐僧形象的，概括得非常好：“唐僧這個人不茍言笑，一派正經(jīng)，但是并不堅強，心智很遲鈍，對事情缺乏觀察力，脾氣又很暴躁。”一般心智遲鈍的人脾氣會慢一些、好一些，他還脾氣暴躁，道德也不恢弘，因此性格就冥頑不靈。雖然是出家人，但卻貪圖安逸。出家人本來有很多戒律，不能享樂，比如我們所熟知的八戒，除了不殺生、不偷盜、不淫欲、不妄語、不飲酒前五戒外，還有不眠坐高廣華麗之床、不打扮及觀聽歌舞、不非時食。然而唐僧在西游路上但凡累了、餓了就會呼喚孫悟空去打飯，一直催促著說，你一個跟頭就出去找到吃的了，可憐我在這兒受寒風(fēng)凍等等，經(jīng)常抱怨，一點也不能忍耐。而且但凡有點風(fēng)吹草動，哪個地方刮了一陣風(fēng)，哪個地方多了片云彩，就是噤若寒蟬。另外，唐僧還沒有判斷力，任何一點無稽之談，任何一點毀謗他就會勃然變色，信心全失，連豬八戒這樣智商不高、情商也不高的人都能把他說動。盡管唐僧幾乎體現(xiàn)了凡人的一切的弱點，但是他有兩個優(yōu)點，也是我們凡人大都具有的。第一，他心很軟，雖然判斷力不強，但是很慈悲；第二，作為一個僧人，他從始至終抵抗住了美色的誘惑。這兩點是他最大的優(yōu)點。

作為一種文學(xué)形象的唐僧，實際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凡人，毫無文化英雄的氣概和舍身求法的精神，也基本上沒有太多對于佛法的內(nèi)在渴望。我們讀《西游記》的時候要注意到，《西游記》里面的唐僧身上有三個人的影子，他其實可以做三個人，可以選擇任何一個方向。第一就是歷史上的文化英雄，畢竟這是小說的框架，他的原型就是歷史上的玄奘法師。第二個就是如來的弟子。唐僧其實是如來二弟子金蟬子的轉(zhuǎn)世，因為聽老師講課的時候打盹兒，讓老師一腳踹下凡間。第三，大唐的宗教領(lǐng)袖，唐王的御弟。這些重大的責(zé)任落到一個凡人的身上，但是唐僧一點也想不起他身上那個文化英雄的氣概來，也想不起他是如來的弟子來。明明很多人告訴他，他是如來的弟子，他從來不聽，也不承認(rèn)，也不往心里去，該害怕照樣害怕。觀世音給唐僧送袈裟和錫杖的時候明確說明，因為是如來送的寶貝，使用以后可以不墮輪回、不受傷害，這一點，他聽而不聞，堅決不信。明明好多次菩薩派去保護(hù)他的人已經(jīng)現(xiàn)身，明明知道周圍有六丁六甲、三千揭諦在保護(hù)他，但遇到威脅甚至任意的風(fēng)吹草動時，他仍然要害怕。

那么《西游記》里面的唐僧，有那么多可取的角色，為什么偏偏被塑造成了一個凡人呢？這必須通過文化解讀才能解釋?！段饔斡洝返淖髡呓o了唐三藏一個與歷史上的玄奘法師完全不同的全新角色、形象和定位，我們一定要把他們區(qū)分開來。周星弛電影《大話西游》里的唐僧是比較合乎《西游記》中唐僧的凡人形象的，每次出現(xiàn)都會惹人厭煩，但是越看越耐琢磨，看過以后，很多人都能讓你聯(lián)想到唐僧，可能是你的老師、你的父母，唐僧由此成為我們生活中一個抹不去的形象。而86版的《西游記》，因為我們還沒有從英雄傳奇的整體美學(xué)風(fēng)格上走出來，則在一定程度上把唐僧美化了。因此大家要理解《西游記》里面的唐僧，一定要去掉歷史上《大唐西域記》里玄奘法師對我們的影響，從一個有血有肉、貪生怕死、肉眼凡胎的形象出發(fā)，來理解《西游記》里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