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文字是關(guān)于巨鹿之戰(zhàn)的全部描寫，字?jǐn)?shù)不多，但非常精彩。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被認(rèn)為是項羽的策略。但沒有后路的策略，實際上是一種賭博，所以這談不上什么策略，它就是決一死戰(zhàn)，符合項羽無所顧忌的性情。項羽本人沒有規(guī)劃，無所眷念，只是跟著意志的引導(dǎo)，生死如一，不需激勵而生命力自然迸發(fā)。但破釜沉舟這一絕境，激發(fā)了將士的求生本能。當(dāng)將士面臨死亡的一剎那，沒有什么可以顧忌，突然間感受到一種自由意志，迸發(fā)出無限的生命激情，于是以一當(dāng)十，酣暢淋漓，讓生命意志綻放出耀眼的光芒。這種巨大的生命激情是令人敬畏的。所以，膽戰(zhàn)心驚的就不只是敵人了，連前來救趙的諸侯軍也惴恐不已，“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這些據(jù)壁自守的諸侯軍，是一群左右搖擺、斤斤計較之人，他們面對著如此高漲的生命激情，以及這股激情所激發(fā)的巨大的生命力量，感到自慚形穢和恐懼，于是只能“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這是司馬遷在《項羽本紀(jì)》里第三次寫人“莫敢”正對項羽。

章邯是秦軍主帥，曾擊破項梁的軍隊，殺了項梁。按道理來說，章邯與項羽有國仇家恨。但章邯投降后，“見項羽而流涕”，訴說了自己受到趙高等人排擠的委屈，項羽于是“立章邯為雍王”，給了章邯相當(dāng)高的地位。但章邯帶領(lǐng)的二十多萬投降的秦卒，就沒有那么好的待遇了。他們遭到諸侯軍折辱，再加上項羽準(zhǔn)備帶軍隊攻打秦國的首都咸陽，這些人就說，我們向你投降了，你現(xiàn)在又帶領(lǐng)我們?nèi)スゴ蛭覀兊募亦l(xiāng)，秦國的朝廷肯定會對我們的家人不利，所以軍心不穩(wěn)。項羽聽人匯報說，這些投降的二十多萬人軍心不穩(wěn)，于是“坑秦卒二十馀萬人新安城南”。這兩件事都不太正常。前者太仁慈，后者太殘暴，看起來很矛盾，但也不難理解。左右項羽的，就是自己強烈的意志。個人意志浩浩蕩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一旦你向我屈服，所有的國仇家恨都可以煙消云散。所以我們在這里說，項羽是沒有仇恨的。仇恨是什么？尼采有一本書叫《道德的譜系》，他認(rèn)為我們所有的關(guān)于道德，這些都源自于仇恨。而項羽這個人很天真，連仇恨都沒有。面對著順從并頗受委屈的章邯，項羽真心同情，他心里根本就沒有仇恨；相反，只要感覺到哪怕是些微的阻礙，就會不遺馀力滌蕩干凈，至于有沒有其他方法解決秦降卒的問題，項羽根本沒有考慮。我們也可以說，項羽在政治上比較幼稚，但這確實不關(guān)政治，只是個人意志的本能沖動。

自由的意志、天真的性情，以及蘊藏其中的巨大的生命能量，是項羽成功的關(guān)鍵因素。但事情總是有兩面。自由的意志和性情，依靠的是主觀直覺，任何算計和謀劃都會損害它。項羽有著強烈的自由意志，是以缺少政治判斷能力為前提的，而這又給他的前程和命運帶來巨大的威脅。

 下面我們進(jìn)入到另外一個階段，一個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戰(zhàn)勝了秦軍的主力后，項羽的軍隊空前強大，很自然地向秦朝的核心咸陽挺進(jìn)。當(dāng)時楚國的另一支部隊在劉邦的帶領(lǐng)下已經(jīng)進(jìn)入咸陽，又因為此前楚王和諸將有約，誰先攻下咸陽，誰就被封為關(guān)中王。劉邦派兵守函谷關(guān)，意圖阻擋其他軍隊進(jìn)關(guān)。項羽毫無顧忌地?fù)羝屏撕汝P(guān)的守軍，入關(guān)后，又命令軍隊次日進(jìn)攻劉邦軍隊。謀士范增認(rèn)為劉邦此次入關(guān)，非?？酥谱约海欢ㄓ蟹Q帝的大志，所以也鼓動項羽攻殺劉邦。

項羽的另一個叔父項伯出于友情，夜往劉邦軍中告知張良此事，張良立即通報給劉邦，并建議劉邦向項羽示好。劉邦立刻會見項伯，一見面就“約為婚姻”，然后就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在為項羽守關(guān)中，日日夜夜盼著項羽來，函谷關(guān)布置守軍只是為了防止其他盜賊等，并同意次日親自向項羽道歉。項伯是個老實人，回去照這話游說項羽，于是有了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