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曄 北京大學西葡語系副教授
一、沒有邊框的小說——《堂吉訶德》
我們今天的閱讀之旅不妨從半個世紀前開始。
1967年,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剛剛讀完一部長篇小說,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立刻給身在巴黎的好友——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寫了一封長信,在信中歡呼:我們有了美洲自己的《堂吉訶德》!他指的就是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在另外的場合,富恩特斯還說過:“所有的小說都是《堂吉訶德》主題的變奏”,今天我們就借這個機會來看看《百年孤獨》是如何來回應“《堂吉訶德》主題的變奏”的。
據(jù)說當年美國作家海明威為了諷刺一些書商推出名著縮寫本,就模仿把經(jīng)典變成快餐的方式,將整部《堂吉訶德》的故事夸張地濃縮成一則報刊消息——西班牙馬德里特稿:瘋狂的鄉(xiāng)村騎士堂吉訶德于昨天被捕,當時他正在與風車作戰(zhàn)。這是海明威用一句話總結(jié)的整部《堂吉訶德》的內(nèi)容。有意思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把自己的《百年孤獨》概括成一句話,他說這部小說其實很簡單,就是講一個家族一百年間想法設法地避免生出一個長豬尾巴的孩子,結(jié)果還是生了。當然,我們都知道這是玩笑話,沒有任何一句話能窮盡一部這樣經(jīng)典的小說中的豐富意義,作為讀者,我們總能找到更多的角度去概括或解讀它。
比如《百年孤獨》可以讀作一則關于翻譯的預言。我們知道,小說是用西班牙語寫成的,但其實其中充滿了各種語言的眾聲喧嘩。除了西班牙語還有法語、英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加泰羅尼亞語、印第安土著語、吉普賽人的語言,甚至還有一種叫做帕皮亞門托語的混合語以及海上水手的黑話。另外書中一些特定的人物,比如費爾南達,為了顯示身份的高貴和教養(yǎng),自己發(fā)明了一種矯揉造作的個人語言,小說中還有另一個人物對她的戲仿。既然有這么多種語言,由此而來的就是幾乎無所不在的翻譯行為。小說里,戀愛中的意大利人克雷斯皮曾將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翻譯成西班牙語念給他的情人。布恩迪亞家的族長發(fā)瘋以后被捆在樹上,口中念念有詞,他念了一種誰也聽不懂的奇怪語言,直到后來來了一位神父,才成功破譯出來,原來他說的是拉丁文。甚至貫穿全書幾代人的故事主線也是一項翻譯作業(yè),就是破解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留下的神秘羊皮卷。直到全書的最后,布恩迪亞家的第六代奧雷里亞諾·巴比倫終于使我們得窺天機,羊皮卷原來是用梵文寫成的。奧雷里亞諾將神秘羊皮卷上的內(nèi)容譯成了西班牙語,幾代人一直苦苦追求破譯的到底是什么呢?可能一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才知道,這里出現(xiàn)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原來,羊皮卷手稿記錄的是他們家族的歷史,連最瑣碎的細節(jié)也無一遺漏,于一百年前由梅爾基亞德斯預先寫出。讀過這本書的人可能還有印象,奧雷里亞諾不停地翻看預言,先看過去發(fā)生了什么,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謎,了解自己的誕生過程,然后為了避免在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就不斷往后跳,想知道他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就這樣他破譯到自己正在度過的這一刻,譯出的內(nèi)容恰恰是他當下的經(jīng)歷,預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頁。“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沒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的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因為注定經(jīng)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重現(xiàn)。”
這樣的一個結(jié)尾令人難以忘懷,而更加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譯者奧雷里亞諾,他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是譯文中的角色,而破譯結(jié)束之時,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另外還有一位隱形的譯者,他依然在場,那就是原作者馬爾克斯本人。我們可以把讀者手中記載了整部家族史的名為《百年孤獨》的小說看作羊皮手稿的譯文鏡像。也就是說,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成功換位成為譯者,而他筆下小說中的人物吉普賽的智者梅爾基亞德斯反而成了原作者。這一點在小說中很早就有伏筆,奧雷里亞諾潛心鉆研手稿時,曾經(jīng)在冥冥中受到手稿作者梅爾基亞德斯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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