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階段是魏晉時期。魏晉時代價值危機的問題更加嚴重、更加深化,它的價值危機可以總結(jié)為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怎么活真的有區(qū)別嗎?這個問題也縈繞在我們的頭腦當中,它幾乎是一個現(xiàn)代的問題,跟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價值危機已經(jīng)有共通之處了。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一種會稱之為“深刻的虛無主義”?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時代?魏晉時期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非常獨特的時間感和死亡觀,這種時間感和死亡觀非常接近于今天的時間感和死亡觀,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死成為消除一切差別的最根本的要素。人人都要面對“死”,但是“死”在不同時代發(fā)揮的作用是不一樣的。魏晉時代的“死亡”意味著取消一切差別的最根本的力量,人活著的時候不管有多大差別,在“死”這件事上都一樣?!读凶?middot;楊朱篇》中有一篇體現(xiàn)了這個時代思想的最基本內(nèi)容,“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這句話的意思是,活著的時候是堯舜,死了是一堆爛骨頭;活著的時候是桀紂,死了也是一堆爛骨頭。爛骨頭都一樣,怎么活有什么差別嗎?
魏晉玄學是中國哲學思維的一個大飛躍,為什么有這個大飛躍?就是時代價值危機的深化達到了一定程度,哲學上不達到足夠深的程度,根本不足以解決這個問題。而且不僅僅是哲學洞見的深度,也是哲學論辯的有力程度,必須要達到這個程度。所以回頭去看,在傳統(tǒng)時代,價值危機一定是哪個階層的價值危機,不是普遍的價值危機。老百姓沒有這個價值危機,他們想的是我下一頓飯在哪兒,而沒有空閑去思考價值問題;真正有了空閑才會思考這個問題,所以它是士大夫階層的價值危機。只要有幾個哲學家出來,基本上這個價值危機是可以得到解決的。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王弼、郭象這樣的偉大哲學家,使魏晉時代的危機從根本上得到了解決。
第四個階段是宋明理學時期。這個時期的價值危機更加嚴重。宋明理學實際上根源于中唐的儒學復興運動。既然叫儒學復興,那么儒學在復興時代之前就已經(jīng)極度衰弱了,也就是說,隋唐恰恰是儒家思想、儒家文化極度衰落的時代。那個時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不是歸于佛教就是歸于道教。佛教從漢代傳入中國,最早是在民間底層,作為一般的民間宗教之一,沒有對士大夫的精神境界產(chǎn)生影響。佛教真正在士大夫精神世界里發(fā)生深刻影響是在東晉時代。由于它開始深入到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佛教在中國化過程中理論化程度進一步提高。到了唐代,佛教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達到了高峰。中土佛教的主要宗派其實在唐代都已經(jīng)確立,華嚴、天臺、禪宗、唯識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確立了。同時道教也有非常大的影響。道教的實踐非常荒謬,“我命由我不由天”,意思是我能活多久由我決定,只要技術(shù)達到,我就能永生。最終的結(jié)果是什么?各種礦物質(zhì)放在一起加熱,一般都會產(chǎn)生一種有毒有害的物質(zhì),最常見的是鉛、汞,一般里面都有三氧化二砷,俗稱砒霜,吃完都要中毒,服了金丹以后大部分人死的時候都痛苦不堪,有些人渾身的孔竅都流膿水,就在這種情況下,道士還在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的,這是在排毒。唐代的皇帝因為服食金丹而死的就有六七個,達官貴人們也都吃金丹。道教的問題是什么?大家要注意,中國哲學家普遍認為世界是無始無終的,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jié),這是中國古代哲學家普遍認可的,是中國哲學非常了不起的洞見。既然世界是無始無終的,時間是無限的。一旦你知道時間是無限的,就意味著你活多久都等于零,只有追求永生,你的人生才有意義,而且你人生中唯一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追求永生,這是道教的問題。
虛無主義時代來得兇猛。隋唐兩代國力鼎盛,文化也非常興盛,我們知道那是一個詩歌繁盛的時代,但在道德和思想層面,唐代的士大夫普遍都人格分裂。比如詩仙李白,他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我看了崇拜得不得了;等我長大了看他的文集,他寫給達官貴人們的信很多是要官做的。李白宣布自己隱居,他隱居的目的就是讓別人更好地發(fā)現(xiàn)他,結(jié)果沒有人理他,他就又出來了,換個地方再隱居。很多人“隱”就是為了讓別人更好地發(fā)現(xiàn)自己,孔子從不隱,孟子從不隱,莊子也刻意不隱,莊子就是不出山、不去做官,過自己快樂的日子。再看白居易,同情底層百姓的生活,寫的《賣炭翁》真實動人,讓人很難相信寫《賣炭翁》的人同時能寫“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種精神分裂連韓愈都不可避免,他敢激論天下事也可算奮不顧身。唐憲宗時期迎佛骨舍利,鋪張浪費,整個社會陷入宗教迷亂當中,韓文公寫《諫迎佛骨表》,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偉大,但是他也寫過《潮州刺史謝上表》,真無法相信是一個人寫的。唐代士大夫中盛行虛無主義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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