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角度來看,晚清七十年的文化思潮不得不引起重視。當時一些對時局敏感一點的人,特別是有知識的人,不管他們立場如何,都會面臨一個問題,就是中國面臨著數(shù)千年以來的大變局,他們預感到天下要大變了。例如李鴻章就有這種預感,當然他是處于一種恐慌狀態(tài),但這種預感的確是事實。從文化思潮來看,就是說中國文化在這一時期要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了。
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清朝對外界是非常無知的,這是有清一代傳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有清一代,文化有很多貢獻,??庇栐b、音韻文字、文學藝術,都有很多成就。但是有一個弱點,就是推行文化專制主義,大搞文字獄;而且又實行閉關鎖國,對外部世界毫無所知。鴉片戰(zhàn)爭前夕,林則徐等官員到廣州去組織禁煙、銷煙,他們算是當時官員中比較開明的人士了。但是連林則徐本人,開始時對海外的情況也是兩眼漆黑。所以當時還發(fā)表議論說,禁煙很容易,為什么呢?因為外國人,特別是英國人,賣給我們鴉片的目的是要從我們中國換回茶葉和大黃。這兩種貨物,英國人、歐洲人離開了就活不下去,只要我們不賣給他們茶葉和大黃,他們就得立即停止向我們賣鴉片,所以是可以制得住他們的。顯然這是因為他們對外界沒有知識而做出的一種錯誤判斷。然后又說,打仗也不怕,因為外國軍隊只擅長于海戰(zhàn),一登陸就不行了,外國士兵的腿不會打彎兒。他們看到英軍的西服燙得筆直的褲線,就認為人家士兵的腿是不會打彎兒的。
當然,林則徐還是很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的。當他們和外國人一接觸,就感覺不對了,外國的情況很復雜,于是就提出了一個口號,叫“洞悉夷情”,就是要徹底了解外國人的情況。這個口號現(xiàn)在看起來很簡單,在當時來說可不得了。要了解外國人的情況,而且要徹底地了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口號。所以后來歷史學家說林則徐是晚清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開了一個頭,打破了過去的規(guī)矩。過去一直實行閉關自守的封閉政策,“嚴夷夏大防”,認為中國和外國不必溝通,沒有了解外國的必要?,F(xiàn)在林則徐把規(guī)矩打破了,打破之后就有了繼續(xù)發(fā)展。
最明顯的是魏源的《海國圖志》,當時還有其他人寫的五、六本書,現(xiàn)在都可以找得到,都是介紹外國情況的。魏源的《海國圖志》,其中最著名的口號叫做“師夷之長技以治夷”。目的很明確,是治夷,是為了打敗外國人。辦法是要學外國人的長處和技術,具體說是學軍事上的技術,就是外國人的船堅炮利。“師夷之長技以治夷”,潛臺詞就是說,他們有所長,而我們有所短,我們的所短是什么呢?這個口號還沒有提出來。實際上是承認了彼此之間,起碼在軍事技術、軍事裝備上長短懸殊,這個仗沒法打。這個口號一提出來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劈頭蓋臉的批評隨之而來。主流的議論就是,這還了得?夷敵之邦你還要當成老師一樣來學習?于是魏源就搬出了一條官方認可的說法。乾隆時期編《四庫全書》,大部分出版物都選了,但有一部分沒選,或者是有所忌諱,或者是覺得不太重要,于是就出了一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落選的一些書做了簡單的介紹。其中有一本叫《西學凡》,就是介紹西方學術基本內容的小冊子,同時還有另外一本是介紹世界地理常識的,叫《寰有銓》。這兩本書要寫出提要,當時也是大事,得請示皇帝。乾隆皇帝下詔說,可以出這兩本介紹西學的提要,但是要遵守一個原則,叫做:“國朝節(jié)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術”。學術不能傳,但是技能方面的東西,我們可以有選擇地“節(jié)取”。當時魏源就拿這個批示來當“尚方寶劍”,因為這是御批的“國策”。按說乾隆的批示清朝政府也沒有認真執(zhí)行過,執(zhí)行的還是閉關鎖國的政策。但魏源現(xiàn)在拿出這個口號就管用了。這個口號表達了后來流行的另一個口號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雛形,就是說我自己的根本體制、綱領不變,還是以我為主,但西方的某些技術我可以拿過來用。而且魏源慢慢地把運用的范圍,從軍事擴展到民用。你造大炮、造軍艦、造槍火,那你也得辦工廠,開礦山,還要跟上交通運輸、人才培育,等等措施。這樣一來,要學的“西學”的范圍就不能不逐步擴展了。所以魏源實際上成了一個提倡“中體西用”的帶頭人,雖然這個口號當時沒有明確提出來。
魏源的《海國圖志》傳到日本,對日本的明治維新產生了重要影響,日本人參考了《海國圖志》,參考了他的思想,日本改制成功了。但是清朝卻把《海國圖志》壓制下去,沒有得到很好的流傳,一直到洋務運動興起,才有了一個大的變化。洋務運動前期的一個思想家叫馮桂芬,在李鴻章手下做幕僚,是李鴻章的一個很重要的助手,他寫了一本書叫《校邠廬抗議》。這個“抗議”不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抗議的意思,而是說作者自己是個地位很低下的人,但不顧地位的低下,來發(fā)表議論,也就是位卑言高的意思。這本書寫出來以后,給李鴻章和曾國藩看,當時,還處于和太平天國打仗的時候,他們看了很贊賞,但是沒敢出版,過了若干年才出版的。這本書里就大大擴充了向西方文化成就學習的內容,不但要“制洋器”,而且要“采西學”。這就突破了乾隆原來的規(guī)定了,連學術也要學。而且他有一句話,“學術乃經濟之所從出也”,就是說經濟發(fā)達了才有先進的工藝、先進的武器,而經濟發(fā)達的原因再追下去,它的根子就在學術的進步,因此要學西學。這是更大的突破了,這就提出了他們心目中要建設的新文化該是個什么樣子。他提出,“如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不更善之善者哉”這個論式,在清末很快流行起來,不過提法不一樣,有的說“中學為本,西學為輔”,有的說“中學為主,西學為末”,也有的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各種說法都有,大體上是馮桂芬“中本西輔”這個意思的衍生。這就標志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文化觀的形成。這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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