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課堂并不平靜。
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以贊助袁世凱稱帝為誘餌,提出了吞噬中國主權的“二十一條”,并于五月七日發(fā)出最后通牒。五月九日,袁世凱政府復文表示基本接受。消息傳出,舉國憤慨。一師學生將幾篇反對賣國條約的言論編印成冊,題名《明恥篇》。毛澤東讀罷,在封面上寫下四句誓言:“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
這時,與毛澤東過從甚密的易永畦同學因病去世了。五月二十三日,學友會為他舉行追悼會,毛澤東在挽詩中寫道:“我懷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蒨,愿言試長劍;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這是首長達四十行的五言古風,也是迄今發(fā)現的毛澤東留下手跡的最早詩作。它同《明恥篇》封面題詞一起,表達了青年毛澤東對民族危艱的沉重憂慮,和以雪恥救亡為己任的學子抱負。外患常同內政相聯系。袁世凱緊鑼密鼓地開始復辟帝制。楊度等出面網羅名士,組織籌安會。湘中一度風傳在京謀職的黎錦熙也被拉了進去。毛澤東在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九日寫去一信:“方今惡聲日高,正義蒙塞,士人丁此大厄,正當龍潛不見,以待有為,不可急圖進取”,還勸黎離開北京這塊“腐臭之地”,“急歸無戀”。后來弄清了這是誤傳,他才如釋重負,又馳函致歉。
反袁聲浪日益高漲,就連昔日主張君主立憲的康有為、梁啟超、湯化龍也起而響應。毛澤東當時擔任校學友會文牘,主持把三人有關時局的言論編印成《湯康梁三先生之時局痛言》,在校內外廣為散發(fā)。已從一師畢業(yè)的陳昌在一九一六年四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上午八時接潤之兄書,并承賜《湯康梁先生之時局痛言》一本。”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凱死了。黎元洪繼任大總統(tǒng),宣布恢復民國元年的臨時約法。段祺瑞出任內閣總理,控制著北京政權。曾參與策劃護國戰(zhàn)爭的梁啟超,轉而致力于南北和解,以防事久引發(fā)革命危機。毛澤東對袁世凱稱帝深惡痛絕,但對袁氏所培植和依賴的北洋軍閥并沒有清楚的認識,因而很贊成梁氏的主張。六月下旬,他趕回韶山看望病臥在床的母親,因南方軍隊在銀田寺一帶騷擾,被阻隔途中,越發(fā)認為政局應該穩(wěn)定。
七月十八日和二十五日,他兩次寫信給蕭子升,陳述對時局的看法。他說:“國局自上月三十日約法、國會、內閣三大問題解決后,南方相繼取消獨立,撤除軍務院,漸趨統(tǒng)一。此由于南部諸英之深明大義,和段氏之中樞斡運,黎公之至誠感人,其力尤多。……中央舉措,究可佩服。”這里,他把段祺瑞、黎元洪反袁的“南部諸英”列在一起來稱贊。
湖南人這時驅逐了袁世凱任命的都督湯薌銘。他列舉驅湯后的一些消極現象,諸如“暴徒乘機報復”,“自推長官”,無視中央而不得統(tǒng)一等,憂心忡忡地覺得“湘省之禍,比之辛亥為烈”,“殺機一起,報復未已。法蘭西之禍,最為可懼,不意此次竟演此惡劇”。看來,在反袁前后,毛澤東對國家和政府的看法還處于彷徨時期,露出了后來一度信奉過的“無血革命”的端倪。
當時,國內報刊傳出日本大隈重信內閣將要改組的消息。大隈重信是制造《二十一條》的罪魁,許多人希望他下臺后日本的對華政策會有所改善。毛澤東卻在七月二十五日給蕭子升的信中說:“無論何人執(zhí)政,其對我政策不易。思之思之,日人誠我國勁敵!”而且斷言:中日之間,“二十年內,非一戰(zhàn)不足以圖存,而國人猶沉酣未覺,注意東事少。愚意吾儕無他事可做,欲完自身以保子孫,止有磨礪以待日本”。
一九三七年,中華民族的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這位二十四歲的師范生果然言中。
如果把毛澤東在一師的學習生活分為前后兩個階段,那么,一九一六年正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轉折。前期,他更多地關注傳統(tǒng)典籍。后期,他把重點放在哲學、倫理學上,社會實踐也更加廣闊和豐富了。不管在前期還是后期,他學習的目的都是為了尋求救濟時危的真理,可是它的內容發(fā)生了變化。
這個變化,和當時的思想界狀況是息息相通的。辛亥革命后幾年的痛苦經歷,對中國的先進分子來說,是件好事。舊的路子走不通了,就會尋找新的道路。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驚醒了世人。許多人認識到,共和制之所以不能真正實現和鞏固,關鍵是缺少一場對封建主義舊思想、舊文化、舊禮教的徹底批判;先覺者們進行的救國斗爭所以屢遭失敗,中國國民對之“若觀對岸之火,熟視而無所容心”也是一個根本原因。這樣,先進分子便把注意力轉向了思想文化領域,主張著重從根本上改造國民性。一九一五年九月,辛亥革命時當過安徽省都督府秘書長的陳獨秀,創(chuàng)辦了《青年雜志》(一年后改名為《新青年》)。他撰文強調,“倫理的覺悟是吾人最后之覺悟”[5]。
這就是初期新文化運動的由來。
很快,在《新青年》周圍聚集起一大批先進青年。這個雜志及其撰稿人的文章,鑄造了一代人的信仰和品格。這是一代真正有別于傳統(tǒng)文化熏陶出來的舊式士大夫的新人。
在《新青年》眾多的讀者和追隨者中,就有毛澤東。當時,楊昌濟為這個雜志寫文章,還向學生們推薦這個雜志。毛澤東的同窗好友周世釗發(fā)現,毛澤東讀了《新青年》后,“讀韓文杜詩的興趣降低了”[6]。毛澤東自己后來也回憶說:“我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時候,就開始讀這個雜志了。我非常欽佩胡適和陳獨秀的文章。……一時成了我的楷模。”[7]毛澤東開始循著初期新文化運動的思路探索。覺得“國人積弊甚深,思想太舊,道德太壞”,要改變這種狀態(tài),須“從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因為哲學便于研討思想,倫理學便于闡發(fā)道德,“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8]。這樣,改造哲學、倫理學,就同變化民質、改造國家和社會聯系在一起了。這種想法,在當時的思想界是相當普遍的。
一九一七年前后,毛澤東讀了不少哲學、倫理學書籍。在哲學和倫理學之間,他更有興趣的是倫理學。在他看來:“倫理學是規(guī)定人生目的及達到人生目的的方法之科學。”[9]羅學瓚在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的日記里記載,“余借毛君澤東手錄西洋倫理學七本,自舊歷六月底閱起,于今日閱畢。”這里說的是楊昌濟翻譯的《西洋倫理學史》,毛澤東把它十分工整地抄錄下來。從一九一七年下半年到次年第一學期,楊昌濟給學生們講授倫理學,采用的課本是十九世紀德國康德派哲學家泡爾生寫的《倫理學原理》。該書由蔡元培從日文轉譯過來,商務印書館一九一三年出版,約十萬字。毛澤東除認真聽講外,細讀了這本書,用紅黑兩色畫了大量的圈點、單杠、雙杠、三角、叉叉等符號。還在書中寫了一萬二千多字的批語,絕大多數是抒發(fā)自己的哲學觀、歷史觀和人生觀,以及對原著的引申或批判,小部分是對原著的贊同語和章節(jié)提要。他批閱的這本書后來被一位同學借去,直到一九五〇年,托周世釗還給了毛澤東。
他當時為什么這樣下工夫去讀這本書?毛澤東從周世釗手里接過它時,有過解釋。他說:這本書的道理也不那么正確,它不是純粹的唯物論,而是心物二元論。只因那時,我們學的都是唯心論一派的學說,一旦接觸一點唯物論的東西,就覺得很新穎,很有道理,越讀越覺得有趣味。它使我對于批判讀過的書,分析所接觸的問題,得到了新的啟發(fā)和幫助。
毛澤東貫穿《倫理學原理》的批語的基本觀點,是哲學上的二元論。他說得很明白:“一人生死之言,本精神不滅、物質不滅為基礎(精神物質非絕對相離之二物,其實即一物也,二者乃共存者也)。”[10]他認為,事情有的是發(fā)生于自然的,有的是得之于人為的。后來他說自己早年信奉過康德的心物二元論,大概就是指這樣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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