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斯明確表示他對“郵章貨幣”的支持:“通過設計出要求法定貨幣以規(guī)定的成本周期性地蓋郵章來創(chuàng)造一種人為的貨幣置存成本,那些期望匡正時弊的改革者已經摸著了門路,他們的方案的實際價值是值得考慮的”。
在最一般的哲學層次上,格塞爾的“郵章貨幣”可以看作是分離貨幣的兩種傳統職能 作為交換媒介的貨幣和作為價值儲存的貨幣 的一種改革,因為“郵章貨幣”消除了貨幣的價值儲存職能。這種分離有助于解決衰退這一主要的經濟問題:當貨幣既承擔交換的媒介,又作為價值儲存的工具時,任何人在經濟衰退時期都會儲蓄更多,消費更少,由此將加劇經濟的衰退。
格塞爾的“郵章貨幣”方案是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經濟構想的生動事例:不是廢除市場經濟,而是通過金融體制的改革和創(chuàng)新,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有更多自由和均等機會的市場經濟。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當前世界經濟蕭條的危險,美國聯邦儲備銀行已在考慮“郵章貨幣”方案,但反對這一方案的利益集團不會讓它實現.而中國則可以更從容地研究這一構想并進行實驗.
詹姆士·喬伊斯和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藝術
眾所周知,詹姆士·喬伊斯認為他自己是個“社會主義藝術家”。 但是,哪種社會主義呢?答案的線索可以在《尤利西斯》中尋找:當布盧姆競選市長時,他宣稱:
“我贊成市政道德的改革和明白的十戒律。新世界必然代替舊世界!所有的猶太人、穆斯林、異教徒聯合起來。所有大自然的孩子都有三英畝土地和一頭牛……自由貨幣,自由租金,自由相愛,自由的、世俗的國家中的自由的、世俗的教堂。”
很顯然,喬伊斯的社會主義是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更生動的例子是:斯拉·龐德(Ezra Pound)是一個偉大的現代主義詩人和喬伊斯著作的支持者,他卻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格塞爾的金融改革方案。同樣有趣的是,蘇聯電影導演謝爾蓋·愛森斯坦(Sergej Eisenstein, 1898-1948)在巴黎與喬伊斯相識時,認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強烈地觸發(fā)了他的“動態(tài)蒙太奇” 的靈感。
偉大的現代主義作家,譬如詹姆士·喬伊斯和羅伯特·繆斯爾(Robert Musil)曾明白地表達了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情感。制度的創(chuàng)新和個性的創(chuàng)新必須同步進行。
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與“后福特主義”大生產
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曾被馬克思指責為 "田園詩般的幻想".但薄魯東的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并不反對社會化大生產本身. 實際上, 當代社會化大生產的新形式---后福特主義, 正是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經濟民主理想與規(guī)模經濟的結合. 為了充分論證這一點,我們有必要回顧勞動分工理論的歷史發(fā)展.
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生產關系”理論缺乏充分的辯證性,具有技術決定論的傾向。近十幾年來經濟史學界的新成果,說明馬克思對英國工業(yè)革命的理解是大成問題的。例如,馬克思過多強調了珍妮自動紡布機的作用,殊不知他所引證的烏勒( A.A.U )的關于珍妮機的說明是不確切的,烏勒本人是被商業(yè)化珍妮機的廠商雇來做宣傳的。這種對技術史理解的錯誤,導致馬克思在與薄魯東的辯論中,夸大了英國工業(yè)革命的普遍性,未能看到(在農業(yè)人口眾多的法國)薄魯東所倡導的雅各布織布機--現代計算機的先驅--的巨大潛力,即另有一條不同于英國工業(yè)革命的、減低城鄉(xiāng)沖突與工農沖突的技術進步的可能道路。
馬克思主義之所以不能象注意英國的珍妮自動紡布機一樣地注意法國的雅各布自動織布機,是有著深刻的理論原因的。正如埃爾斯特 [Jon(JonElste ]指出,馬克思認為“在給定時期內只有唯一一種有效率的技術” ( 見 JonJonElster,ExplainingTechnicalChangeP.16 。不錯,馬克思常常強調技術被引入生產過程時的政治因素:資本家引入機器以便使用非熟練的童工和延長相對剩余勞動時間。但是,馬克思完全忽視了影響機器設計本身的政治因素。他認為機器設計只是現代自然科學應用,而未能了解現代科學并不給出唯一有效率的機器設計。例如,雅各布自動織布機以卡片操作,可以靈活適應組裝樣式的多變需求;而珍妮自動織布機可以實現生產單一樣式 組裝的規(guī)模經濟。很難離開社會政治因素,抽象地判定這兩種機器設計何者“更有效率”。
由于馬克思未認識到影響機器設計本身的政治因素,他實際上未能超出亞當·斯密的分工理論。他竟與斯密如出一轍地說:“勞動過程的協和性質,現在成了由勞動資料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的技術上的必要了”(《資本論》第一卷,第423頁,人民出版社)。恩格斯后來在《論權威 》一文中說得更象斯密:“進入工廠的人請放棄一切自由。”馬克思未能超越的亞當 ·斯密的分工理論有兩大弊?。?/p>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是斯密將“社會分工”化簡到“技術分工”。換言之,他沒有將“社會分工”與“技術分工”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區(qū)分開來,《國富論》開篇頭一句話便是:“勞動生產力上最大的增進,以及運用勞動時所表現的更大的熟練、技巧和判斷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結果。”這自然是極富洞見的觀察。但是,他沒有說明這里的“分工”指的是“技術分工”還是“社會分工”。所謂“技術分工”,指的是將一項生產任務分解為不同的步驟去完成;所謂“社會分工”,指的則是工人被安排到不同的步驟上去的方式,例如,可以安排不同的工人去完成不同的生產步驟,也可以安排同一個工人去完成不同的步驟。無疑,“技術分工”通過對生產過程的分解,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但是,“技術分工”與“社會分工”之間并無“一一對應”的關系;也就是說,生產過程的不同步驟不一定要求不同的工人去完成。例如,裝配汽車,既可以有“裝配線”,也可以有“裝配島”,而這兩種形式下的“社會分工”是不同的。又如,即便是在同一條生產線上,同一個工人可以永遠干同一件事,也可以經常調換工種。簡言之,對生產過程的步驟分解,與對工人工作安排的分解,不是邏輯上同一的概念。
斯密的錯誤即在于不區(qū)分“技術分工”和“社會分工”。實際上,他將“社會分工”化約為“技術分工”。在他著名的“扣針工廠”的例子中,斯密談到“十八種操作,分由十八個專門工人擔任”,“一個人抽鐵線,一個人拉直,一個人切截,一個人削尖線的一端,一個磨另一端,以便裝上圓頭。”顯然,他將對生產過程的技術分解直接化約為對工人工作安排的分解。這樣一來,產量固然可以增加,但由于工人對生產全過程的了解下降,他們只能被動地接受管理者的命令,而不可能積極地參加“全面質量管理”。發(fā)人深省的是,據斯密本人記載,當時就有人提出他的分工理論只是關于生產數量(而非質量)的理論,但斯密對此未加重視,僅以“質量難以定義”為由而一筆帶過:“質量的好壞,人言言殊。因此,一切關于質量的說法,我認為均不可靠。”
出乎斯密預料的是,現代市場經濟中“質量”遠比數量重要。發(fā)源于日本“豐田”汽車公司的質量型競爭,打破了斯密式的“技術分工”與“社會分工”的一一對應關系。“豐田生產方式”的重大創(chuàng)新在于“即時或無庫存生產”(Just-in-time,orinventorylessproduction)。“無庫存”的妙處,不僅在于節(jié)約庫存成本;更在于及時暴露生產中的質量問題。在有庫存的情況下,工人可以被動地遵照管理者的命令埋頭生產,不問上、下道工序的半成品的質量;但是,一旦庫存沒有或很少,工人們就不得不關心上、下道工序的質量,積極互相“團隊協作”,從而及時發(fā)現和解決質量問題。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我國上海寶山鋼鐵公司已經成功地實行了“無庫存生產”和“全面質量管理”,斯密的分工理論——“技術分工”與“社會分工”的一一對應性——已被中國實踐所突破。寶山鋼鐵公司各二級廠不允許設置倉庫,物資部門在接到緊急用料電話30分鐘內,生產物資必須送到現場。寶鋼還建立了“大工種”和“區(qū)域工”。所謂“大工種”,就是除掌握本工種外,還要了解和相當程度上掌握相關工種,如電工要會做鉗工的活,鉗工要會做簡單的電工活,同時電工、鉗工都要會做指揮吊車和一般的焊接活。所謂“區(qū)域工”,指的是在一定的生產作業(yè)區(qū)域內,打破崗位界限,進行“團隊合作”。更有意思的是,寶鋼的基層作業(yè)班組長有一項任務--培養(yǎng)自己的潛在競爭對手,即作業(yè)長的職責之一是培養(yǎng)本班組成員獲得“作業(yè)長資格”,任何工人均可通過考試而成為“潛在作業(yè)長”。寶鋼的這些“社會分工”實踐,與斯密的工人“終生局限于一種單純操作,必然能大大增進自己的熟練程度”的理想,顯然是大相徑庭的。
從寶鋼的實踐來看,可以說,中國已經出現了以“無庫存生產”、“全面質量管理”、“工人自主參與”和“團隊合作”為特征的“后福特主義生產方式”。這里的“福特主義”,指的就是斯密的分工理論的系統運用。雖然斯密在18世紀末就寫了《國富論》(1776年),但他的分工理論直到19世紀后期(1870年左右)才真正在實踐中取得支配地位。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為熟練工匠力圖保證自主性不被管理者的命令所取代,而對斯密式的僵化分工進行了頑強抵制。英國史學家湯普森曾記述輪胎制造商的兒子,不得不向他父親工廠的工人學習技術的故事,可見熟練工匠對工藝全過程的了解是他們與雇主談判時的力量所在。但是,1870年以后,大批非熟練移民工人來到美國,給斯密式分工的系統實現提供了兩大條件:⒈,非熟練工人缺乏與雇主的談判力量,無力拒絕雇主將“社會分工”化約為“技術分工”的努力;⒉,移民生活的艱辛,使社會平均消費偏好(taste)較少注重產品質量,而傾向于接受標準化的大眾產品。這兩個條件,與源于美國軍事工業(yè)的“可互換零件”(interchangableparts)系統相結合,終于使美國成為率先實現斯密式分工體制和大批量生產(massproduction)的國家(12),其最具象征性的體現即是亨利福特1913年建立的“T模型”——“福特生產方式”。據統計,在福特的汽車制造廠內,移民工人們來自世界各地,共有30多種語言,根本談不上溝通與協作,每人只能默默地在裝配線上當“一顆螺絲釘”,一切聽從管理者和工程師的安排,正象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所描繪的那樣。
“大批量生產”本身并無不好,在人們需求穩(wěn)定且單一的情況下,它的確能實現“規(guī)模經濟”,降低單位成本。但問題在于,福特主義的“大批量生產”是一種僵化的“大批量生產”,一旦需求出現多樣化、特殊化和不穩(wěn)定,福特生產方式便陷入“尾大不掉”的危機。有趣的是,后起的美國通用汽車公司(GM),就是通過生產四種型號的車而戰(zhàn)勝只產一種型號(“T模型”)的福特公司的。更耐人尋味的,福特1931年接受為美國政府制造潛水艇的項目,但由于產品的要求很特殊,福特工廠的不熟練工人只適合生產大批量的大路貨,結果整個項目從失敗而告終(13)。這是“福特生產方式”的第一次嚴重挫折。“福特生產方式”這種對需求多樣化和需求不穩(wěn)定的不靈敏反應,恰恰反映了斯密的分工理論的第二大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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