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fā)瘋了,”他說出聲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fā)瘋,我就不管,還是要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對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xiàn)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xiàn)在只應該思量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干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一條失散的??墒撬鼈冋蜗蜻h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氣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聳的雪山般的云塊。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數(shù)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陽升到了頭頂上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深處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只有等到把它們賣出,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時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此刻很熱,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劃著劃著,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該一整天好好釣魚。就在這時,他凝視著釣索,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從槳架上取下雙槳,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并不抽緊,也沒什么分量,就輕松地握著。跟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制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xiàn)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一點兒牽引力。
在離岸這么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而你啊,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較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后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它們不是挺鮮美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吃了,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這魚可能已游到了高一點的地方或低一點的地方。跟著又是那么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說出聲來。“求天主幫它咬餌吧。”然而它沒有咬餌。它游走了,老人沒感到有任何動靜。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繞彎子吶。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咬餌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覺,很有份量,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讓釣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舊感到很大的分量,盡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里,帶著它在游走吶。”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如果說破了,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中游走。這時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還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索。他一時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于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xiàn)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系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他如今準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索卷兒,還有三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扎進你的心臟,把你弄死,他想。輕松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得了。你準備好了?你進餐得時間夠長了嗎?
“著啊!”他說出聲來,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碼,然后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勁兒,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沒有。那魚只顧慢慢地游開去,老人無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索很結實,是制作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釣索給繃得太緊,上面竟蹦出水珠來。
隨后它在水里漸漸發(fā)出一陣拖長的咝咝聲,但他依舊攥著它,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消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駛去。
大魚一刻不停地游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面上慢慢地行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里,沒有動靜,用不著應付。
“但愿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說出聲來,“我正被一條魚拖著走,成了一根系纖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索系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它扯斷的。我得拚命牽住它,必要的時候給它放出釣索。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游,沒有朝下沉。”
如果它決意朝下沉,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如果它潛入海底,死在那兒,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墒俏冶仨毟尚┦裁础N夷茏龅氖虑槎嘀?。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釣索,緊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駛去。
這樣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這樣干下去。然而過了四個鐘點,那魚照樣拖著這條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緊緊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這時勒得他的腦門好痛。他還覺得口渴,就雙膝跪下,小心不讓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兒,然后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桿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顧熬下去。
等他回顧背后時,一看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這沒有關系,他想。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太陽下去還有兩個鐘點,也許不到那時魚就會浮上來。如果它不上來,也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如果它不這樣干,也許會隨著日出浮上來。我手腳沒有抽筋,我感到身強力壯。是它的嘴給釣住了啊。不過拉力這樣大,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這對手是什么樣兒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后,天氣轉涼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發(fā)冷。白天里,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里曬干。太陽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讓它披在背上,他并且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掛在肩上的釣索下面。有麻袋墊著釣索,他就可以彎腰向船頭靠去,這樣簡直可說很舒服了。這姿勢實在只能說是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說很舒服了。
我拿它一點沒辦法,它也拿我一點沒辦法,他想。只要它老是這樣干下去,雙方都一點沒辦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著星斗,核對他的航向。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鉆進水里,看來象一道磷光。魚和船此刻行動放慢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大輝煌,他于是明白,海流準是在把他們雙方帶向東方。如果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鐘點看得見燈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聯(lián)賽結果如何,他想。干這行當有臺收音機才美哪。接著他想,老是惦記著這玩意兒。想想你正在干的事情吧。你哪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說出聲來:“但愿孩子在就好了??梢詭臀乙皇?,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不了的。為了保養(yǎng)體力,我一定要記住趁金槍魚沒壞時就吃。記住了,哪怕你只想吃一點點,也必須在早上吃。記住了,他對自己說。
夜間,兩條海豚游到小船邊來,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辯別出那雄的發(fā)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fā)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象飛魚一樣。”
跟著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出色,真奇特,而且有誰知道它年齡多大呢,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也許它太機靈,不愿跳出水來。它可以跳出水來,或者來個猛沖,把我搞垮。不過,也許它曾上鉤過好多次,所以知道應該如何搏斗。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不過它是條多大的魚啊,如果魚肉良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啊,它咬起餌來象條雄魚,拉起釣索來也象雄魚,搏斗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不知道它有沒有什么打算,還是就跟我一樣地不顧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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