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講,人生的光景幾節(jié)過,前輩子好了后輩子壞,后輩子好了前輩子壞,可父親的一生中卻沒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貧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綁票,三個兄弟先后被綁票過三次,每次都是變賣家產(chǎn)贖回,而年僅七歲的他,也竟在一個傍晚被人背走到幾百里外。賈家受盡了屈辱,發(fā)誓要供養(yǎng)出一個出頭的人,便一心要他讀書。父親提起那段生活,總是感激著三個大伯,說他夜里讀書,三個大伯從幾十里外扛木頭回來,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賣個好價,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頭的大小截面,那種“咣咣”的響聲使他不敢懶散,硬是讀完了中學,成為賈家第一個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間,他們兄弟四人親密無間,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后來雖然分家另住,誰家做一頓好吃的,必是叫齊別的兄弟。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任教時期,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他轉(zhuǎn)哪兒,就帶在哪兒,堂兄在學生宿舍里搭合鋪,一個堂兄尿床,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一夜幾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那頭暖干了睡這頭。我那時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親那兒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籮筐一頭挑著我,一頭挑著糧食翻山越嶺走兩天,我至今記得我在搖搖晃晃的籮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總是在移動,讓我無法數(shù)清。當我參加了工作第一次領到了工資,三十九元錢先給父親寄去了十元,父親買了酒便請了三個伯父痛飲,聽母親說那 一次父親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個城買了一根特大的鋁盒裝的雪茄,父親拆開了聞了聞,卻還要叫了三個伯父,點燃了一口一口輪流著吸。大伯年齡大,已經(jīng)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親應該照看著二伯和三伯走,可誰也沒想到,料理父親喪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殮的那個中午,賈家大小一片哭聲,二伯和三伯老淚縱橫,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
“文化革命”中,家鄉(xiāng)連遭三年大旱,生活極度桔據(jù),父親卻被誣陷為歷史反革命關進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親炒了家中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買了四包香煙,讓我給父親送去。我太陽落山時趕到他任教的學校,父親已經(jīng)遭人毆打過,造反派硬不讓見,我哭著求情,終于在院子里拐角處見到了父親,他黑瘦得厲害,才問了家里的一些情況,監(jiān)管人就在一邊催時間了。父親送我走過拐角,卻將缸子交給我,說:“肉你拿回去,我把煙留下就是了。”我出了院子的柵欄門,門很高,我只能隔著柵欄縫兒看父親,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呆呆站在那兒看我的神色。后來,父親帶著一身傷殘被開除公職押送回家了,那是個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聽到消息撲回來,父親已躺在床上,一見我抱了我就說:“我害了我娃了!”放聲大哭。父親是教了半輩子書的人,他膽小,又自尊,他受不了這種打擊,回家后半年內(nèi)不愿出門。但家政從政治上、經(jīng)濟上一下子沉淪下來,我們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自留地的包谷還是嫩的便掰了回來,包谷棵兒和穗兒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麥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鍋炒了上磨。全家唯一指望的是那頭豬,但豬總是長一身紅絨,眼里出血似地盼它長大了,父親領著我們兄弟將豬拉到十五里的鎮(zhèn)上去交售,但豬瘦不夠標準,收購站拒絕收。聽說二十里外的鄰縣一個鎮(zhèn)上標準低;我們決定重新去交,天不明起來,特意給豬喂了最好的食料,使豬肚撐得滾圓,我們卻餓著,父親說:“今日把豬交了,咱父子倆一定去飯館美美吃一頓!”這話極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赤腳冒雨將豬拉到了鎮(zhèn)上。交售豬的隊排得很長,眼看著輪到我們了,收購員卻喊了一聲:“下班了!”關門去吃飯。我們疊聲叫苦,沒有錢去吃飯,又不能離開,而豬卻開始排泄,先是一泡沒完沒了的尿,再是翹了尾巴要拉,弟弟急了,拿腳直踢豬屁股,但最后還是拉下來,望著那老大的一堆豬糞,我們明白那是多少錢的分量啊。罵豬,又罵收購員,最后就不罵了,因為我和弟弟已經(jīng)毫無力氣了。直等到下午 上班,收購員過來在豬的脖子上捏捏,又在豬肚子上揣揣,頭不抬他說:“不夠等級!下一個——”父親首先急了,忙求著說:“按最低等級收了吧。”收購員翻著眼訓道:“白給我也不收哩!”已經(jīng)去驗下一頭豬了。父親在那里站了好大一會兒,又 過來蹲在豬旁邊,他再沒有說話,手抖著在口袋里掏煙,但沒有掏出來,扭頭對我們說:“回吧。”父子仨默默地拉豬回來,一路上再沒有說肚子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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