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寫了一篇關于“父親的力量”的小文,有朋友說喜歡,說是如果真有這樣的父親,希望能夠“回爐”,再當一回孩童;還有朋友覺得意猶未盡,希望我對于父親的“愛力”,再展開來談一談,看看理想中父親的力量,還包含了哪些美好之力?
那么,我們姑且再列出三種:一曰“靜力”,二曰“寬力”,三曰“悅力”。
靜力 于靜默中思考的力量
所謂“靜力”,是于靜默中思考的力量。人們常說“父愛如山”,或許,有的人是要贊許他像山一樣穩(wěn)重,可以依靠。不過,我卻欣賞這個比喻中父愛的沉靜??鬃诱f,“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這里,知者更像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母親,溫柔靈動,平和操勞;仁者更像父親,安泰沉靜,宅心仁厚。蘇東坡也有詩云:“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靜坐在這里,無疑是充滿了靜思的時刻,而靜思,使人生的質量得以提升,人生的密度得以濃縮,人生的意義得以凸顯——于是才有“一日當兩日”這樣的感嘆?!恫烁T》里面講過:“每臨大事有靜氣。”是說當人生之路遇到一些關鍵節(jié)點,面臨選擇的時候,沉靜之氣使人冷靜判斷,不會盲從慌亂,不會失其本心。總之,上述的“靜”,都是推崇一種精神氣度,一種修為。沉靜是有力量的,沉靜催生思考。思考什么呢?宇宙人生的關聯(lián),大事小情的邏輯,思考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思考人生何為——如果我們目前無法回答“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至少可以試著回答:我是誰,對我來說,什么是“善”,什么是有價值的,什么樣的人生是值得過的……回想自己少年時候的渴望、失望;思考愛的真諦,思考愛與擁有的關系,思考愛與控制;思考自己真正能夠留給孩子的,那些禁得住時間沖刷的,究竟是些什么……
寬力 寬容叛逆與懷疑的力量
所謂“寬力”,是說理想中父親的力量,很重要的一條是寬容。寬容什么呢?寬容孩子的叛逆,寬容孩子的懷疑。
我們知道,叛逆往往是和青春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叛逆意味著不想因循守舊,渴望開辟屬于自己的道路。而寬容之力,是懂得適時放手,讓孩子擁有選擇的自由,可以不走父輩的道路,不按既定的模式生活,自己去闖蕩,去摔跤,去磨練。而懷疑,則是與獨立思考如影隨形;懷疑精神,是科學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試想,如果哥白尼、布魯諾都不曾對統(tǒng)治了人類思想千年的地心說提出質疑,那么,人類很可能會在中世紀的迷霧中徘徊得更久。實際上,人類的科學探索,每一個重大進步,幾乎無一不緣起于懷疑。胡適先生曾經說過:“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顧頡剛先生也說:“我們對于不論哪一本書,哪一種學問,都要先經過懷疑,因懷疑而思索,因思索而辨別是非。”
曾經有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日本、德國和以色列的科學家經常得諾貝爾獎,而我國卻鮮有?其實中國在明朝時候,科技水平在世界上并不落后。我們這方土地上,也曾出過徐霞客、鄭和等探險家,已經開始探索自然與世界。只是在清軍入關、大興文字獄之后,人人自危,幸存的文人學士轉而研究故紙堆的學問以自保。而恰恰就在這三百年間,西方國家完成了文藝復興和思想啟蒙運動,面向自然完成了發(fā)現新大陸的探險,技術方面開啟了工業(yè)革命的突飛猛進,文化方面實現了對于神權思想的叛逆。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中國歷史上的政治不寬容,抑制了我們好奇心的成長,束縛了我們探索自然奧秘的雙腳。
同時,從文化精神的角度來溯源,我甚至認為,遏制我們懷疑精神的,是傳統(tǒng)文化孝道中對于“順”的過分強調。“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需順承”“孝順孝順,順者為孝”……不難看出,這種順從讓孩子沒有分辯的余地,如果分辯了,很可能就被責為“不孝”,抑或落入以引起父母傷心為名的情感或道德綁架。一味地提倡順從,培養(yǎng)出的孩子就可能缺乏獨立思考精神,缺乏懷疑的勇氣,只能按照父輩指引的、早已安排好的道路,亦步亦趨地有樣學樣,結果,很可能導致退化,一代不如一代。
由于深知控制乃至鉗制的惡果,寬容的父親,就仿佛隨時可以伸出寬厚的臂膀,擁抱調皮的孩子——那受著好奇心的驅使拆壞了鐘表的孩子……寬容的父親,又仿佛隨時可以俯下身去,與那倔強的叛逆期的孩子平等對視,聆聽他(她)的憤怒,化解他(她)的屈辱。寬容的父親,鼓勵懷疑,哪怕孩子質疑的是父親的權威。這位自信的父親,由于理解科學探索至深的驅動力就是懷疑,那么鼓勵懷疑,就是鼓勵創(chuàng)造。曾經有人分析過,如果從華人中學生參加國際數學競賽的成績來看,孩子們的智力水平是很高的,可是為什么我們在科技領域的創(chuàng)新依然與期望值相距甚遠呢?或許我們真的要從這種鼓勵“孝順”的家庭教育中,做一點導源與質疑。
令我難忘的是,1980年代中后期,廣受尊敬的批評家劉再復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自己女兒,說她已經開始用父親教授的治學方法和理論工具,對父親展開辯論與反駁了(大意)……二十多年過去,這樣的寬容之因終于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劉再復的女兒劉劍梅,于美國馬里蘭大學獲得終身教職,在父女兩人合著的《共悟紅樓》一書中,劉劍梅對父親“全面認同曹雪芹的審美思想”提出了質疑,認為曹雪芹所說,女兒出嫁后會變成“死珠”“魚眼睛”,某種意義上講,是“以‘青春’的名義把女性做了等級之分”——這樣的洞見,是一位批評家女兒憑借女性主義的理論之劍,向父親,以及父親審美思想上的父親(曹雪芹)發(fā)出了挑戰(zhàn)。而面對這樣的挑戰(zhàn),劉再復回應道:“我喜歡劍梅的挑戰(zhàn),無論針對《紅樓夢》文本還是針對我的閱讀。當然,我也不會因為她是自己的女兒就會讓步。我愛女兒,但更愛真理。就上述這一問題而言,我便回應她……”是的,我們面對真理的時候是平等的,無論你是父親還是孩子。這里,我們不難看出,父親的胸懷有多寬廣,孩子的未來就可能有多寬廣——這就是寬容的力量。
悅力 表達欣賞和喜悅的力量
說了靜力,說了寬力,那么讓我們再來看看“悅力”。
有位身為教師的父親曾經向我抱怨,說是“一天到晚看不到孩子的笑臉……”考慮到種種因素,我把當時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此刻不妨寫在這里——真想對那位父親說,看不到笑臉,是您自己沒有對孩子露出笑臉……每個孩子幾乎都不是完美的,正如我們自身。不過,是看到杯子的“半空”,還是看到“半滿”,卻取決于觀者的識力與愛力。古人曾說“女為悅己者容”,李白也有“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的詩句……雖然說的多為兩情相悅,然而其中揭示的相互欣賞、相互傾慕,繼而相互取悅的邏輯,卻可能是人際交往的普適邏輯。所以,當威嚴地渴望被尊重的父親面對孩子的時候,請放下您威嚴的面具,對孩子講述您在今天所感受到的哪怕最為微小的美好——您在堵車時候看到的寂靜花開,您為家人精心準備的美食滋味,您眼中所見的今天的孩子相較于昨天孩子的微小進步……
讓孩子聆聽您悅耳的聲音,讓孩子目睹您欣賞的笑容,讓孩子心悅誠服地從您的閱歷與經驗中自發(fā)地汲取營養(yǎng)——所謂善,是父親的靜力、寬力、悅力所凝聚而成的愛的合力。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