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曹雪芹的時間意識:借《紅樓夢》將美好的過去帶入未來
曹雪芹的時間感覺跟寶玉有點相似,有順從,有反抗,也有超越。但他的超越不同于寶玉的飄然登岸而去,是一種什么超越呢?是一種洞徹一切死生因果之后的豁達,一種紅樓隔雨相望冷的沉著,一種往事只待成追憶的關照。下面我?guī)е蠹壹氉x第1回作者的自述,通過作者對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的運用來探討一下曹雪芹的時間意識的表現(xiàn)。大家要注意,詩詞經常用意象來表現(xiàn)時間意識,對時間名詞和副詞運用的比較少,而在敘事文學作品當中就可以用很多時間名詞、時間副詞。
在這一回當中,曹雪芹側重從過去時間和現(xiàn)在時間來表現(xiàn)他對時間的思考及對生命的感受。“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注意這里面的一些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我們可以把這段“作者自云”中的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做個排列。很明顯,作者把時光切成了兩段,一段是過去,一段是現(xiàn)在。“一番夢幻過去了”“當日”“以往”“半生潦倒”都屬于過去時間;“今日”是現(xiàn)在時間。過去怎樣呢?過去是“當日所有女子之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是“以往所賴天恩祖德之時日”,即過去的美好生活及美好生活中所見所聞的美好的人們和事物。以往的日子是美好的,現(xiàn)在呢?今日則是“風塵碌碌,一技無成”,是“大無可如何之日”,是美好過去的喪失。在當日和今日的對比中,時光冷漠地流淌過去,這不能不使作者產生一種夢幻之感,所以他說“曾歷過一番夢幻”。美國詩人狄金森寫過:“假如我從來沒有見過光明,我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一個從一開始就承受苦難的人,他能夠忍受苦難,然而,如果他曾經見過光明,有過幸福美好的過去,現(xiàn)在美好的過去消失了,這是最令人痛苦的,這樣就容易產生一種夢幻之感。
同樣是在第一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曹雪芹時間意識的另一個表現(xiàn)?!逗昧烁琛分姓f“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陋室空堂”是今天,“笏滿床”是當年。“笏”是上朝時拿的記事板,這句話是說現(xiàn)實中的曹家或者小說中的賈府,當年笏板是隨處扔的,我們可以想象當時他們家是一種什么情景。“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這都是從前和現(xiàn)在的對比。“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我們曾經有個名人,他的兒子如何如何優(yōu)秀,好像他教育孩子很有方法,還被電視臺請去講他如何教子有方,結果沒過多久他兒子就進去了。“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F(xiàn)在的貪官也是這樣。“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段是說什么?昨日和今日,正如何如何轉眼就怎樣怎樣的時間體驗使作者不得不去思考。思考什么呢?就是努力去發(fā)現(xiàn)遺憾和痛苦的原因,為什么昨日擁有的轉眼就突然消失了?在思考的同時他又想去尋覓希望,超越時間,想是否能夠找出生命的痕跡,讓生命留下點什么。所以作者接著說:“我之罪 固不免, 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如今他住的是茅草屋。“瓦灶繩床”,用瓦做灶,用繩子做床,就是吊床,還挺浪漫的。“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這里是自謙的說法。“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大家注意下面這句話:“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讓后世的人看到,“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簡要給大家解說一下這段話說明的重點內容。作者清醒地認識到時間是不可逆的,失去的一切都無法挽回,悔不當初沒有任何益處。時間是無情的,它將帶走、泯滅一切,在這種情況下要怎么樣超越時間呢?作者執(zhí)意要編一本書,以使美好的過去及美好的過去中的人們不被時間帶走,能夠“悅世之目”,讓后世的人可以讀到。作者給我們留下的《紅樓夢》不僅僅是閨閣故事,更是穿越了時空界限的負載著作者生命的不朽篇章。
曹丕在《典論·論文》里有一段話經常被大家引用:“蓋文章乃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就是說壽命會盡,榮華富貴也只有人在世的時候能夠享有,這二者都有期限,不像文章能夠世世代代流傳下去。“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所以古代很多文人墨客把自己的經歷和生命體驗,把自己的理想、思想、情感用文章表達出來,這樣即便史官沒有將他們載入史冊,只要他們寫的東西能夠流傳后世,不需要借助多么高的權勢和地位,一樣能留下聲名。聲名的諧音剛好是“生命”,在聲名傳于后世的同時,他們的生命也能夠自傳于后世。可以說,曹丕的這種超越時間的意識,使中國古代文人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個超越時間的途徑。這個途徑能夠使生命個體不再執(zhí)著于日常生活和眼前的功利得失,也不再沉醉于對無常的時間感覺的焦慮當中。時光無常,聚散無常,青春無常,這些無常的糾纏必然會給人帶來焦慮,而超越時間的意識使人擺脫了焦慮。
超越時間的意識使曹雪芹超出了過去時間的局限和對現(xiàn)在時間的悲嘆,化解了過去時間與現(xiàn)在時間乃至未來時間之間的對立,把過去和現(xiàn)在一起通過他的筆,通過他的著作帶入未來。我寫過一本書叫《追憶紅樓》,記述了我在寫《紅樓夢》論文過程中的點滴追憶。我講《紅樓夢》跟曹雪芹寫《紅樓夢》一樣,其實都是對過去時間的追憶,就像西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這種追憶能夠把美好的過去重新帶入現(xiàn)在的體驗,而現(xiàn)在的體驗又將在未來“悅世之目”,在這種心態(tài)下,作者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擺脫了痛苦和焦慮,獲得了快樂和滿足,飛升到了一種超然的境界,即曹雪芹所說的:“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文學經典不僅是社會生活的表現(xiàn),更是作家將性靈情致傳于天地之間的一種生命活動。最后我們要歸結一下,人和動物的主要區(qū)別之一就是人有時間意識。當然,可能搞動物學的人會說,動物也有時間意識,只不過它們傳達不出來,我們不知道。但是人明確地知道吾生有涯,明白自己有生必有死,因此人才會強烈的意識到自己生命不可重復的價值,才決心從庸庸碌碌的世俗沉浮中抽身出來進行自我籌劃和自我完善,努力實現(xiàn)自己潛在的無限可能性。所以我想我們不能從消極的方面去解讀黛玉、寶玉和曹雪芹的時間意識。他們對時間的感懷標志著他們對生命的自覺和珍愛。如果沒有這種自覺和珍愛,他們就不會那樣痛苦地為紅塵之悲灑辛酸之淚了。他們可以直接去當和尚、道士,沒必要整天哭。黛玉的眼淚,寶玉的眼淚,還有作者的一把辛酸淚,皆是因為對生命有一種執(zhí)著和感懷,如果沒有對生命的自覺和珍愛,他們就不會在感情上那樣執(zhí)著于現(xiàn)實人生。黛玉對寶玉的感情是很深摯的,寶玉動不動就說“我當和尚去”,我覺得這其實是他對現(xiàn)世的深情,或者說是他執(zhí)著于現(xiàn)世之情的一種嬌嗔。飽含著對生命的自覺和珍愛,曹雪芹深愛著他筆下那些聰明靈秀的女兒們。從作者及作品中這兩個主要形象的時間意識中我們能得到什么生命啟示呢?就是在感念于死的同時,要執(zhí)著于生。他們每個人都看到了生命的終點,黛玉看到了,寶玉看到了,曹雪芹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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