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者顯真,賈者從俗,流轉(zhuǎn)塵寰。具體說,甄士隱是一道,賈雨村是一僧。甄士隱得道后是道士,賈雨村曾寄居葫蘆廟,后來回目中說他是“葫蘆僧判斷葫蘆案”,“葫蘆”就是糊涂,“迷而未悟,仍在葫蘆之中”。賈雨村有這么一個功能和角色,他自己原來并不知道?!都t樓夢》這部書起于《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結(jié)于《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也說明了他們的地位。最重要的是,賈雨村是賈寶玉的真正知己。在整個《紅樓夢》里面,對于賈寶玉的生命原形,對他這一類型的人格解釋得最清楚的就是賈雨村了。他知道賈寶玉這種精靈古怪的靈性是來自于天地間真氣和邪氣揉合而成的一種精靈之氣,代表了歷史上各種各樣不從流俗的那些人的品格。在這一點上,賈雨村對賈寶玉的認識是非常深刻的。
另一個重要角色是警幻仙子。警幻仙子是紅樓一干人物下凡歷劫的推動者、主導者,有時也是直接點化者,賈寶玉夢游幻境,她以冊,以曲,以情,反復(fù)曉喻點化。她的文化形象很空靈,既像道家的仙子,又像佛教的菩薩,她所居之地,既是太虛幻境,又是真如福地。
最后一個重要角色是女媧。女媧是紅樓世界中最高的神,是創(chuàng)造者。她的作用不是像上帝、盤古那樣開天辟地,而是補天,具體說就是創(chuàng)造靈性世界。她是靈性和情感世界的創(chuàng)世者。《紅樓夢》中有一句話提到:“這個石頭經(jīng)鍛煉靈性已通”??梢娕畫z的這次煉石補天,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靈性的東西。另外,女媧把石頭棄在青埂峰下,因此也是第一推動者。她居于歷史和現(xiàn)實世界之外,是荒唐(大荒山),是無稽(無稽崖),卻是性情的根源地(青埂峰即情根)。
多重覺悟
多重的世界和多重的角色共同推動通靈寶玉到人間歷劫,一步步覺悟,再返回到生命的根本。因此,覺悟的過程也是有多重覺悟的。我們主要從主人公的角度,以寶玉為例來看覺悟的層次和軌跡。
第一,從情中悟。這個覺悟不是單純的像佛教禪宗那樣一種覺悟。賈寶玉是在人世間流轉(zhuǎn)的,所以他的覺悟首先是在情中去悟的。第五回賈寶玉做夢進入太虛幻境,太虛幻境里面的對聯(lián)對他有所警示,點化他大部分人世的情都是虛幻的把握不住的。所以它的牌匾橫批叫“孽海情天”,我們有無窮無盡的情,但是也有無窮無盡的孽,造出來的情不都是甜美的,還有無數(shù)的冤孽。所以它的對聯(lián)叫“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因此,警幻仙子點化他,想讓他不要癡迷于情的時候,給他看了各種各樣的冊子,而這些冊子的分類實際上就是告訴他情之于人所帶來的是什么。他飲的茶名字叫“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一窟”,看上去是洞窟的窟,實際上是哭聲的“哭”。“千紅一窟”,千萬的女孩都一齊哭。“萬艷同杯”,千萬的女孩一同傷悲。還有紅樓夢曲,每一曲都預(yù)示著一個或者兩個人的命運,《終生誤》《枉凝眉》《恨無?!贰斗止侨狻贰稑分斜?,大約都是說榮華不久,愛恨空花,所有的這些都是鏡花水月。警幻仙子用這些不斷來點化賈寶玉。他覺悟了沒有?沒有。不經(jīng)歷一番艱難,很少有人能覺悟。因此,盡管賈寶玉很早就看過各個冊子,應(yīng)該說冥冥之中也知道各個人的命運了,但是所有的東西他都需要親身去經(jīng)歷才能有所覺悟,有所回歸。
第二,從理中悟。寶玉有時從理中悟,從書中領(lǐng)會。這種覺悟在《紅樓夢》中有好幾段。第二十一回賈寶玉讀《莊子·胠篋》,看到“絕圣棄知”一段而生情愛皆煩惱的想法,遂續(xù)了一段:“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就是說很多聰明才智,很多難得之物,其實都是給人世帶來糾紛和禍亂的,我們?nèi)粢堰@些去掉,回歸到天地之間那種質(zhì)樸、原始和自然之中,一切都太平。
第二十二回賈寶玉調(diào)停黛玉與湘云矛盾卻兩邊不討好,他就想,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這樣一些女孩,她們這么可愛,但是也這么令人煩惱,如果沒有她們,那不是就沒有這個煩惱了嗎?于是又說:“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把這些太美的什么的都給滅掉,大家美丑都一樣了,“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后來當然被林黛玉給罵了,說他“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后來他又想到《莊子·秋水》里的話,說“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煩惱都是自找的,你還去做這個事干嗎?這些也都是他的隨時覺悟,并不是很深刻。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最得意的幾本書,如《周易參同契》《五燈會元》等,都很神秘,但實際上看了以后也覺悟不了多少。因此,《紅樓夢》也對這個道理有清醒的認識。就是書上的道理不是最重要的,我們要用真實的生命去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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