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承秦制,地方行政主要實行郡縣二級制,一郡之內(nèi)軍政財大權(quán)均操諸太守一人。太守之得人與否,直接關(guān)系一郡治亂興衰。漢代吏治歷來為后世所推崇,正如《舊唐書·良吏傳》中所贊嘆,“選任之道,皇漢其優(yōu)”。有鑒于太守的特殊性與重要性,考察漢代吏治,太守無疑是最重要的群體。顧炎武在《日知錄》“刺史守相得召見”條中指出,“兩漢之隆,尤重太守”,可謂一語中的。這里僅以《漢書》為例,簡述西漢一代的太守形象。
太守在西漢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漢書》含本紀十二篇,列傳七十篇。經(jīng)統(tǒng)計,立傳人物(含附傳)424人。除去皇室成員及宗室諸王,其他人物337人。在這337人中,有118人曾擔任過太守或職責相當于太守的王國相,比例超過三分之一。
西漢共有郡國103個(郡83個、王國20個),這118人分布在78個郡國。也就是說,有四分之三的郡國,其守相史冊留名,成為后人千百年來學習或反思的對象。這也意味著,一旦出任郡國守相,往往就進入治史者視野,成為其著史作傳的關(guān)注對象。太守這一群體在西漢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
兩漢太守在地方治理中承擔著全方位、舉足輕重的職責,當時人們普遍“以今之長吏,況古之國君”,甚至認為“今之郡守重于古諸侯”。董仲舒亦曾指出,“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值得一提的是,董仲舒在擔任江都相與膠西相期間,正是以這個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正身以率下,數(shù)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以言傳、身教、力行得到了后世景仰。
正是緣于太守的重要性,最高統(tǒng)治者十分重視太守的選任,并通常親自任命太守人選。如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漢武留意郡守”條中就指出,漢武帝對“輔相之任,不甚擇人”,但“除用郡守,尤所留意”,“郡國之事無細大,未嘗不深知之”,將郡國守相看得比朝廷相臣更為重要。漢元帝更是直接道出,“相守二千石誠能正躬勞力,宣明教化,以親百姓,則六合之內(nèi)和親,庶幾乎無憂矣!”
特別是,當某個地方出現(xiàn)激烈矛盾或問題時,中央政府通常會在嚴肅追查太守責任的同時,另行派出新太守,以改變當?shù)貭顩r。漢成帝時,瑯琊郡災害不斷,丞相王商當即派人按問太守,并上奏請免太守。漢哀帝時,南郡多盜賊,漢哀帝為此任命蕭育出任南郡太守,并特許其以三公禮遇進宮受命,親自為其壯行:“南郡盜賊為害,朕甚憂之。以君威信素著,故委以此任。”蕭育到任后,果然不辱重托,迅速平定了賊亂。同樣,薛宣出任陳留郡太守,孫寶出任廣漢郡太守,都是漢成帝親自點將,用以改善當?shù)刂伟?。漢武帝時,朝廷以京畿重地“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弗能任”,特拜主爵都尉汲黯為右內(nèi)史,主抓首都地區(qū)事務;后因楚地銅錢盜鑄嚴重,淮陽郡地處楚地之郊,乃天下重地,又派汲黯出任淮陽太守。汲黯不欲前往,漢武帝親自做其工作:“君薄淮陽邪?”意思是正為淮陽難治,所以才強派你去啊!
西漢中央政府對太守的管理
歷史反復證明,如果出現(xiàn)中央弱、地方強的局面,就容易演變成諸侯割據(jù)、軍閥混戰(zhàn)的慘痛后果。然而,地方政府作為國家政策實施的落腳點,與國計民生切身相關(guān),需要大量優(yōu)秀人才的聚積,否則國家政策雖好,也會成一紙空文,甚至“歪嘴和尚念錯了經(jīng)”。人才不足,將嚴重影響地方治理與國家穩(wěn)定。與此同時,作為一郡主官的太守,其本身還存在調(diào)任中央、入主中樞的強烈政治抱負。那么,漢代是如何解決這一難題、保持中央與地方在政治人才資源配置上的平衡呢?
首先,賦予太守極高的政治地位。漢代太守品秩為二千石,與中央政府九卿相同,這也為后文所述太守與中央公卿之間的交流創(chuàng)造了條件。尤其是,對治績卓異的太守,朝廷還會毫不吝嗇地打破常規(guī)賜予其關(guān)內(nèi)侯(在西漢二十等爵位中居于次席)。如漢宣帝地節(jié)三年與神爵四年,分別授予“治有異等”的膠東相王成、“治行尤異”的潁川太守黃霸關(guān)內(nèi)侯。聯(lián)系到漢初劉邦所定“非劉姓不得封王,非軍功不得封侯”以及后人對“李廣難封(侯)”的惋嘆,可以看出,中央政府對太守這一群體顯得格外偏愛,不惜打破祖訓,將其納入最高榮譽的授予序列。
其次,注意保持太守任職的穩(wěn)定。漢宣帝曾指出,“太守,吏民之本,數(shù)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就是說,太守任職飄忽不定,官吏百姓對其政策能否持久將失去信心甚至陽奉陰違,只有知其任職將久,才不敢虛以應付。中央政府對考核優(yōu)秀、吏民稱頌的太守,常以璽書勉勵、增秩賜金及至封侯授爵等多種手段進行嘉獎,而未必簡單以快速提拔包括調(diào)至中央任職作為獎勵。
最后,暢通中央與地方之間的交流渠道。兩漢向來有“郎官出宰百里,郡守入作三公”的傳統(tǒng)。大量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太守往往遵循這樣的政治軌跡:先調(diào)任大郡要郡太守或首都地區(qū)長官(即三輔長官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再調(diào)至中央政府任職,其中經(jīng)由九卿、再任御史大夫、后任丞相的屢見不絕。西漢一代47位丞相中,16人擁有地方太守經(jīng)歷,比例超過三分之一,其中名相如張蒼、朱博等,更是先后擔任過四五個郡國的守相。
與此同時,中央政府十分注意遴選朝中德才兼?zhèn)湔叱鋈蔚胤教?。如元康元年,漢宣帝親自主持實施了一次大規(guī)模人事調(diào)整,擇選中央政府通明政事的博士、諫大夫出任郡國守相。西漢名臣蕭望之正是在這次人事變動中被派往平原郡出任太守的。后來,蕭望之從平原太守被征召至中央任少府(九卿之一),漢宣帝欣賞蕭望之經(jīng)明持重、才堪宰相,欲重點培養(yǎng),又下令派他出任左馮翊。蕭望之不解漢宣帝深意,以為從少府左遷地方有所貶抑,擔心漢宣帝對自己有所不滿,便稱病辭官。漢宣帝隨即派人勸喻:“此番任用實為考察你治民才力。君前任平原太守日淺,故復試之以三輔,非有他意也。”蕭望之出任左馮翊三年,沒有辜負漢宣帝厚望,勤勉政事,京師稱之,之后再次調(diào)至中央,歷任大鴻臚(九卿之一)、御史大夫、太子太傅,成為漢宣帝、漢元帝兩朝倚重的名臣。
經(jīng)統(tǒng)計,在前述擔任過太守的118人中,57人有過兩郡以上太守的經(jīng)歷,其中最多的“飛將軍”李廣甚至當過8個郡的太守。可見,西漢在太守上下及橫向交流上十分通暢。
“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的魏相和《循吏傳》中召信臣的經(jīng)歷,典型體現(xiàn)了上述特點。魏相起先只是濟陰郡一名小吏,在郡國向中央舉賢良中,以對策高第直接獲任茂陵縣令,后升任河南郡太守;不料陰差陽錯系罪下獄,遇赦出獄后,再次擔任茂陵縣令;不久升任揚州刺史,兩年后征召至中央任諫大夫,隨即又出任河南太守;之后再次征召至中央任大司農(nóng)(九卿之一),此后再經(jīng)御史大夫而至相位,被班固贊為與蕭何、曹參同列的股肱之臣。召信臣先是察舉至宮中任郎官,后出任谷陽縣長,再調(diào)任上蔡縣長;因治績卓異,破格提拔為零陵郡太守;后因病去職,病愈后征召至中央任諫大夫,不久又出任南陽郡太守,再調(diào)任河南郡太守,治行考核常為第一;之后再次征召至中央任少府。考察魏相、召信臣的經(jīng)歷,一是經(jīng)過了從縣、郡到中央多崗位的反復歷練,二是每次升遷都緣于考績優(yōu)秀,體現(xiàn)了當時務重實績的用人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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