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馬氏的唯物史觀及其階級競爭說,既已略具梗概,現(xiàn)在更把對于其說的評論,舉出幾點,并述我的意見。
馬氏學說受人非難的地方很多,這唯物史觀與階級競爭說的矛盾沖突,算是一個最重要的點。蓋馬氏一方既確認歷史——馬氏主張無變化即無歷史——的原動為生產力;一方又說從來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就是說階級競爭是歷史的終極法則,造成歷史的就是階級競爭。一方否認階級的活動,無論是直接在經濟現(xiàn)象本身上的活動,是間接由財產法或一般法制上的限制,??梢杂行Q定經濟行程的效力;一方又說階級競爭的活動,可以產出歷史上根本的事實,決定社會進化全體的方向。Eugenio Rignano駁他道:“既認各階級間有為保其最大經濟利益的競爭存在,因之經濟現(xiàn)象亦自可以隨這個或那個階級的優(yōu)越,在一方面或他一方面受些限制,又說經濟的行程象那天體中行星的軌道一樣的不變,從著他那不能免的進路前進,人類的什么影響都不能相加。那么那主要目的在變更經濟行程的階級競爭,因為沒有什么可爭,好久就不能存在了。在太陽常行的軌道上,有了一定的變更,一定可以貢獻很大的經濟利益于北方民族,而大不利于南方民族。但我想在歷史紀錄中,尋找一種族或一階級的競爭,把改變太陽使他離了常軌作目的的,是一件無益的事。”這一段話可謂中了要扼。不過這個明顯的矛盾,在馬氏學說中,也有自圓的說法。他說自從土地共有制崩壞以來,經濟的構造都建立在階級對立之上。生產力一有變動,這社會關系也跟著變動。可是社會關系的變動,就有賴于當時在經濟上占不利地位的階級的活動。這樣看來,馬氏實把階級的活動歸在經濟行程自然的變化以內。但雖是如此說法,終覺有些牽強矛盾的地方。
這全因為一個學說最初成立的時候,每每陷于夸張過大的原故。但是他那唯物史觀,縱有這個夸張過大的地方,于社會學上的進步,究有很大很重要的貢獻。他能造出一種有一定排列的組織,能把那從前各自發(fā)展不相為謀的三個學科,就是經濟、法律、歷史,聯(lián)為一體,使他現(xiàn)在真值得起那社會學的名稱。因為他發(fā)見那階級競爭的根本法則;因為他指出那從前全被誤解或蔑視的經濟現(xiàn)象,在社會學的現(xiàn)象中是頂重要的;因為他把于決定法律現(xiàn)象有力的部分歸于經濟現(xiàn)象,因而知道用法律現(xiàn)象去決定經濟現(xiàn)象是逆勢的行為;因為他借助于這些根本的原則,努力以圖說明過去現(xiàn)在全體社會學上的現(xiàn)象。就是這個,已足以認他在人類思想有效果的概念中,占優(yōu)尚的位置,于學術界思想界有相當的影響。小小的瑕疵,不能掩了他那莫大的功績。
有人說,歷史的唯物論者以經濟行程的進路為必然的、不能免的,給他加上了一種定命的采色,后來馬克思派的社會黨,因為信了這個定命說,除去等著集產制自然成熟以外,什么提議也沒有,什么活動也沒有,以致現(xiàn)代各國社會黨都遇見很大的危機。這固然可以說是馬氏唯物史觀的流弊,然自馬氏與昂格思合布《共產者宣言》,大聲疾呼,檄告舉世的勞工階級,促他們聯(lián)合起來,推倒資本主義,大家才知道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離開人民本身,是萬萬作不到的,這是馬克思主義一個絕大的功績。無論贊否馬氏別的學說的人,對于此點,都該首肯。而在《社會主義者評論》(Socialist Review)第一號揭載的昂格思函牘中,昂氏自己說,他很喜歡看見美國的工人,在于政治信條之下,作出一種組織,可見他們也并不是坐待集產制自然成熟,一點不去活動的。而在別一方面,也可以拿這社會主義有必然性的說,堅人對于社會主義的信仰,信他必然發(fā)生,于宣傳社會主義上,的確有如耶教福音經典的效力。
歷史的唯物論者說經濟現(xiàn)象可以變更法律現(xiàn)象,法律現(xiàn)象不能變更經濟現(xiàn)象,也有些人起了疑問。歷史的唯物論者既承認一階級的團體活動,可以改造經濟組織,那么一階級的團體活動,雖未至能改造經濟組織的程度,而有時亦未嘗沒有變更經濟行程趨勢的力量。于此有個顯例,就是現(xiàn)代勞工階級的聯(lián)合活動,屢見成功,居然能夠屈服經濟行程的趨勢。這種勞工結合,首推英國的工聯(lián)(Trade unions)為最有效果,他們所爭在增加勞銀,當時經濟現(xiàn)象的趨勢是導工人于益困益卑的地位,而工聯(lián)的活動竟能反害為利。大戰(zhàn)起來以后,工聯(lián)一時雖停止活動,戰(zhàn)事既息,他們又重張旗鼓。聽說鐵路人員總會、交通勞動者(專指海上勞動者)聯(lián)合會,和礦夫聯(lián)合會三種工聯(lián),聯(lián)合起來,向政府及資本家要求種種條件,聲勢甚猛,(參照《每周評論》第三十三號歐游記者明生君通信)將來的效果必可更大。這自覺的團體活動,還沒有取得法律的性質,已經證明他可以改變經濟現(xiàn)象的趨勢,假使把這種活動的效力,用普通法律,或用那可以塞住經濟現(xiàn)象全進路的財產法,保障起來,鞏固起來,延長他那效力的期間,他那改變經濟現(xiàn)象趨勢的效力,不且更大么?試把英、法二國的土地所有制比較來看:在英國則諾曼的侵略者及其子孫,依戰(zhàn)勝余威,獲據此全土,而與其余人口相較,為數甚少,故利在制定限嗣財產制與脫拉斯制,以保其獨占權,結果由此維持住大地產制。在法國則經數世紀的時間,貴族及僧侶階級的財產為革命的中產階級所剝奪,這剝奪他們的中級人民人口的數,又占全體的大部,故利在分割而不在獨占,適與英國的諾曼侵略者及其子孫相反,于是中級人民催著通過特別遺書遺產法,以防大財產制的再見。他們二國的財產法和防遏或輔助田間經濟現(xiàn)象趨勢的法制,這樣不同,所以導他們經濟的表現(xiàn)與進化于不同的境界。一則發(fā)生很大的領地財產、隱居主義、為害田禾的牧業(yè)、全國的人口減少、農村人口的放逐與財富的分配極不平均種種現(xiàn)象。一則發(fā)生土地過于割裂、所有者自治其田疇、強盛的農業(yè)、節(jié)儉之風盛行、分配平均種種現(xiàn)象。這樣看來,經濟現(xiàn)象和法律現(xiàn)象,都是社會的原動力,他們可以互相影響,都于我們所求的那正當決定的情狀有密切的關系。那么,歷史的唯物論者所說經濟現(xiàn)象有不屈不撓的性質,就是團體的意思、團體的活動,在他面前都得低頭的話,也不能認為正確了。但是此等團體的活動,乃至法律,仍是在那可以容他發(fā)生的經濟構造以上的現(xiàn)象,仍是隨著經濟的趨勢走的,不是反著經濟的趨勢走的。例如現(xiàn)代的經濟現(xiàn)象,一方面勞工階級的生活境遇日趨于困難;一方面益以促其階級的自覺,益增其階級活動的必要,益使其活動的效果足以自衛(wèi)。這都是現(xiàn)在資本主義制下自然的趨勢,應有的現(xiàn)象,不能作足以證明法律現(xiàn)象可以屈抑經濟趨勢的理據;與其說是團體行動,或法律遏抑經濟趨勢的結果,毋寧說是經濟本身變化的行程。英、法二國財產制之著效,也是在他們依政治的勢力,在經濟上得占優(yōu)勢,得為權力階級以后的事,也全是階級競爭的結果。假使在英國當時定要施行一種防遏大地產制的法律,在法國當時定要施行一種禁抑小財產制的法律,恐怕沒有什么效果。在經濟構造上建立的一切表面構造,如法律等,不是絕對的不能加些影響于各個的經濟現(xiàn)象,但是他們都是隨著經濟全進路的大勢走的,都是輔助著經濟內部變化的,就是有時可以抑制各個的經濟現(xiàn)象,也不能反抗經濟全進路的大勢。我們可以拿團體行動、法律、財產法三個聯(lián)續(xù)的法制,補足階級競爭的法則,不能拿他們推翻馬氏唯物史觀的全體。
有許多人所以深病“馬克思主義”的原故,都因為他的學說全把倫理的觀念抹煞一切,他那階級競爭說尤足以使人頭痛。但他并不排斥這個人高尚的愿望,他不過認定單是全體分子最普通的倫理特質的平均所反映的道德態(tài)度,不能加影響于那經濟上利害相同自覺的團體行動。我們看在這建立于階級對立的經濟構造的社會,那社會主義倫理的觀念,就是互助、博愛的理想,實在一天也沒有消滅,只因有階級競爭的經濟現(xiàn)象,天天在那里破壞,所以總不能實現(xiàn)。但這一段歷史,馬氏已把他劃入人類歷史的前史,斷定他將與這最后的敵對形式的生產方法,并那最后的階級競爭一齊告終。而馬氏所理想的人類真正歷史,也就從此開始。馬氏所謂真正歷史,就是互助的歷史,沒有階級競爭的歷史。近來哲學上有一種新理想主義出現(xiàn),可以修正馬氏的唯物論,而救其偏蔽。各國社會主義者,也都有注重于倫理的運動,人道的運動的傾向,這也未必不是社會改造的曙光,人類真正歷史的前兆。我們于此可以斷定,在這經濟構造建立于階級對立的時期,這互助的理想,倫理的觀念,也未曾有過一日消滅,不過因他常為經濟構造所毀滅,終至不能實現(xiàn)。這是馬氏學說中所含的真理。到了經濟構造建立于人類互助的時期,這倫理的觀念可以不至如從前為經濟構造所毀滅??墒钱斶@過渡時代,倫理的感化,人道的運動,應該倍加努力,以圖劃除人類在前史中所受的惡習染,所養(yǎng)的惡性質,不可單靠物質的變更。這是馬氏學說應加救正的地方。
我們主張以人道主義改造人類精神,同時以社會主義改造經濟組織。不改造經濟組織,單求改造人類精神,必致沒有效果。不改造人類精神,單求改造經濟組織,也怕不能成功。我們主張物心兩面的改造,靈肉一致的改造。
總之,一個學說的成立,與其時代環(huán)境有莫大的關系。馬氏的唯物史觀,何以不產生于十八世紀以前,也不產生于今日,而獨產生于馬氏時代呢?因為當時他的環(huán)境,有使他創(chuàng)立這種學說的必要和機會。十八世紀以前的社會政治和宗教的勢力,比經濟的勢力強,所謂社會勢力從經濟上襲來的很少。因為原始社會的經濟組織是僅求自足的靠著自然的地方居多,靠著人力的地方還少,所以宗教和政治的勢力較大。譬如南美土人,只伸出一張口,只等面包樹,咖啡樹給他吃喝,所以他們只有宗教的感謝,沒有經濟的競爭。到了英國產業(yè)革命后的機械生產時代,人類脫離自然而獨立,達到自營自給的經濟生活,社會情形為之一變,宗教政治的勢力全然掃地,經濟勢力異軍蒼頭特起支配當時的社會了。有了這種環(huán)境,才造成了馬氏的唯物史觀。有了這種經濟現(xiàn)象,才反映以成馬氏的學說主義。而馬氏自己卻忘了此點。平心而論馬氏的學說,實在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在馬氏時代,實在是一個最大的發(fā)見。我們現(xiàn)在固然不可拿這一個時代一種環(huán)境造成的學說,去解釋一切歷史,或者就那樣整個拿來,應用于我們生存的社會,也卻不可抹煞他那時代的價值,和那特別的發(fā)見。十字軍之役,固然不必全拿那歷史的唯物論者所說,全是經濟的意味去解釋,但當那僧侶彼得煽動群眾營救圣墓的時候,彼得與其群眾雖然沒有經濟的意味參雜其間,或者純是驅于宗教的狂信,而那自覺的經濟階級,實在曉得利用這無意識的反動,達他們有意識的經濟上的目的。從前的歷史家,完全把經濟的意味蔑視了,也實未當。我們批評或采用一個人的學說,不要忘了他的時代環(huán)境和我們的時代環(huán)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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