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1873-1929),中國近代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政治家、著名學者。倡導(dǎo)變法維新,參與“公車上書”。晚年任教于清華大學,在介紹西方資產(chǎn)階級社會、政治、經(jīng)濟、哲學等理論方面,對當時知識界有很大影響。他也是著名的政治、學術(shù)演說家,本篇是當時風靡全國的演說詞,作于1900年2月10日。
日本人稱為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jīng)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同,事事皆所未經(jīng)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茍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茍且也,故能滅世界;惟豪壯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為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日;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如潑蘭地酒;老年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如汪洋大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老年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為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fā)源;此老年與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啟超曰:人固有之,國亦宜然。
梁啟超曰:傷哉老大也,潯陽江頭琵琶婦,當明日繞船,楓葉瑟瑟,衾寒于鐵,似夢非夢之時,追想洛陽塵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宮南內(nèi),白發(fā)宮娥,一燈如穗,三五對坐,談開元、天寶間遺事,譜霓裳羽衣曲。青門種瓜人,左對孺人,顧弄孺子,憶侯門似海珠履雜遝之盛事。拿破侖之流于厄蔑,阿剌飛之幽于錫蘭,與三兩監(jiān)守吏或過訪之好事者,道當年短刀匹馬,馳騁中原,席卷歐洲,血戰(zhàn)海樓,一聲叱咤,萬國震恐之豐功偉烈,初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嗚呼,面皴齒盡,白頭盈把,頹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無心事,含悲慘之外無天地,舍頹唐之外無日月,舍嘆息之外無音事,舍待死之外無事業(yè)。美人豪杰且然,而況于尋常碌碌者!生平親友,皆在墟墓,起居飲食,待命于人,今日且過,遑知他日,今年且過,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氣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挾山超海之意氣,能乎不能?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漢武,若何之雄杰;漢唐來之文學,若何之隆盛;康乾間之武功,若何之烜赫!歷史家所鋪敘,詞章家所謳歌,何一非我國民少年時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陳跡哉!而今頹然才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處處雀鼠盡,夜夜雞犬驚;十八省之土地財產(chǎn),已為人懷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為注籍之奴。豈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耶!嗚呼!憑君莫話當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對,岌岌顧影;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國為待死之國,一國之民為待死之民,萬事付之奈何,一切憑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啟超曰: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問題也。如其老大也,則是中國過去之國,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國,而今漸漸滅,他日之命運殆將盡也。如其非老大也,則是中國為未來之國,即地球上昔未現(xiàn)此國,而今漸發(fā)達,他日之前程且方長也。欲斷今日之中國為老大耶,為少年耶?則不可不失明“國”字之意義。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quán),有服從,人人皆主權(quán)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國也,自百年以來也。完全成立者,壯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斷之曰:歐洲列邦在今日為壯年之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為少年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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