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因生命，而審美

前面我們提到，從美學(xué)的角度說，人無法忍受五個方面的東西，那么在審美活動中，人就會想象自己可以生存在更美好的世界里，所以人類世界的很多故事，講的都是傳奇。比如我們說人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野獸”的一面是說我們在精神上永遠有爬行的一面，“天使”是說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在精神上站起來，就是審美的一面。古代人面獸身的傳說，人面和獸身其實就分別象征著人的眼光和眼睛。

動物生下來吃什么、喝什么，上帝都決定好了，而人必須自己去創(chuàng)造。人在能夠全面實現(xiàn)自身理想的那一瞬間，就看到了自己。大家一定要知道，從動物而來，歸結(jié)為動物，就是動物；從動物而來，歸結(jié)為審美，這就是人。人跟動物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人會審美，所以人生最后的歸宿一定是審美。

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一位美國醫(yī)生在1907年做了一個試驗，發(fā)現(xiàn)所有人死后都比活著的時候少了21.3克。這一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后來被很多宗教學(xué)家利用，他們說是因為少了靈魂，這21.3克是靈魂的重量。我們美學(xué)家也要利用這個試驗結(jié)果來解釋、證明人和動物就差了一點點。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人和動物就差一點點，人比動物多了21.3克，我寧肯說多的這一點就是審美。人只有在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中看到自己更美好的一面，才能真正認識自己，這就是我們不得不去審美的理由。

我們看鮮花，為什么有些花就是花，而有些花是美的呢？動物說花是紅的，我們也說花是紅的，可是當我們看到荷花、蓮花的時候，會忍不住說它們好看。這種區(qū)別代表了人類對生命的追求。我們有個典故叫拈花微笑，講的是釋迦牟尼要“退休”了，他叫徒弟們每人寫份作業(yè)交上來，看看誰對佛教的體會深，好將衣缽傳給他。于是大家都拼命寫論文、寫專著，只有大徒弟坐在下面不動。佛陀坐在上面看著大徒弟，可能也有點累了，就動了一下座位前面的蓮花。所有人都忙著寫論文沒留意，只有大徒弟看到這一幕，在下面會心地笑了。等到大家把作業(yè)都交上去，佛陀宣布，將衣缽傳給大徒弟。所有人都不服氣，說我們寫專著寫了那么多字，憑什么他笑了笑就給他。佛陀說，佛教對人生的理解，就是希望人生像開花一樣，不追求結(jié)果。我動蓮花時，只有大徒弟會心一笑，說明他明白了佛教的真諦。

我們看見一個女人，我們說她是一個女人，可是當我們看到另一個女人，我們說她是美人。我們說美人時，是建立在審美基礎(chǔ)上的贊美。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有一句寫得特別好：我以為只須將女人的藝術(shù)的一面作為藝術(shù)而鑒賞它。意思是單純欣賞女人的美，動眼不動手。“動眼”是什么意思？就是看到她就覺得快樂，沒有其他雜念，這就是女人和美人的區(qū)別。

再比如，為什么有些山是山，有些山是景呢？我老家是湖南醴陵的，我爺爺是方圓百里的著名獵手，可是我回到醴陵的時候，從來不覺得老家的山美，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但是我到了黃山、廬山，我就覺得它美，想贊美它。著名地理學(xué)家胡煥庸先生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在黑龍江黑河和云南騰沖之間劃了一條線，后來我們把它稱為胡煥庸線。這條線說明中國的絕大部分人口生活在東南部，但是就自然風(fēng)光來說則剛好相反。用今天的審美觀，按照美學(xué)家和地理學(xué)家的評選結(jié)果，下圖中是中國最美的山之一，西藏的南迦巴瓦峰。

然后是我認為的中國最美的湖，青海湖。

我們家出去旅游，從來都是我太太安排，去哪里我不管，但有一條，先去排名第一的，第二、第三的我都不去。

我去成都做講座的時候經(jīng)常舉一個例子。公元755年安史之亂暴發(fā)，中國很多大詩人都躲到了成都，比如杜甫躲在了雪山下面，“窗含西嶺千秋雪”，李白在江油。但是李白和杜甫的詩里很少贊美雪山，他們想的是“千里江陵一日還”“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到江南看名山名水，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眼前就是名山名水。有趣的是紅軍長征的時候，他們爬雪山、過草地，毛澤東同志在詩里寫了“更喜岷山千里雪”。當時周恩來同志、朱德同志也寫了一些革命詩篇，寫得都很好，但是只表達了克服困難這層意思。而毛澤東同志的詩中表現(xiàn)出了對雪山、草原的喜歡。

生命的最高境界，一定能夠用大自然來表現(xiàn)。為什么我認為青海湖比西湖漂亮，對這點大家可能會有一定困惑，我做一個最簡單的解釋。我們看山的時候看高度，山以高為境界，那么我們看水強調(diào)的是什么？水以干凈為境界。凡是干凈的東西，我們就贊美它。為什么我們用“秋波”形容美女的眼睛或眼神兒？中國是四季分明的國家，春夏是多雨期，雨水從天上降下來會受到污染。秋天是枯雨期，降水相對較少，地下水漫上來的多。地下水都是干凈的，所以秋天的水最好看。說青海湖比西湖好看，就是因為它的水更清澈。干凈的水會呈現(xiàn)出蔚藍色，蔚藍色是最干凈的顏色，人一看到蔚藍色的東西就高興，就像我們在北京看到蔚藍的天空，一定會去贊美它。陽光是七彩斑斕的，照射到水面上，如果水的能見度只有0.5米，光就只能閃爍在湖面上。如果湖水的能見度達到7米，就像柳宗元在詩里寫的一樣“皆若空游無所依”，魚在水中游就像在空中飛翔，沒有任何依靠。這時候七色的太陽照下來，其他所有的顏色都被過濾掉了，只剩下藍色。人們慢慢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有蔚藍色的地方就有生命和未來。在我們國家，蔚藍色最突出的一個湖泊就是青海湖。

人為什么會登山？登山也是人類生命的證明。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不可能超過海拔5500米，但人就是要通過超越它來證明自己。海明威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叫《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他為什么要寫這樣一篇小說？為什么全歐洲的人都喜歡爬乞力馬扎羅山？據(jù)說是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有一只豹子，它竟然想長途跋涉爬到山頂，結(jié)果死在了山中。連豹子都知道要超越自己生命的極限，人類為什么不知道？乞力馬扎羅山因此成為海明威心目中的圣山。所以這就是為什么人要去審美，去追求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