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昆曲閨門旦形象比較

說完了戲曲的傳承和基本功，下面就歸到了我的本行——閨門旦。什么叫閨門旦呢？閨門旦就是未出嫁的大家閨秀。作一個不太恰當(dāng)?shù)念惐?，閨門旦就好像現(xiàn)在的官二代、富二代，在十年前這樣說也許還比較恰當(dāng)，現(xiàn)在說來可能就不太合適了?，F(xiàn)在大部分官二代、富二代都喜歡炫耀自己穿什么名牌、開什么車、住什么房，以此來彰顯自己的身份，這不具有閨門旦的氣質(zhì)。往上數(shù)我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那一輩人，住的是茅屋，雖然很落魄，稱不上是什么大家閨秀，但是具有一種傳統(tǒng)的氣質(zhì)?，F(xiàn)在大家都比較奔放，尋求跨越，在很多方面的觀念已經(jīng)越來越淡化了。但是在閨門旦身上，我們可以把這種遵循給追回來。閨門旦是大度、大氣、穩(wěn)重端莊的。這種氣質(zhì)不是端出來的架勢，好比我今天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裝作端莊的樣子，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裝出來的。端莊是通過修煉自己的內(nèi)在顯現(xiàn)出來的，怎么修煉呢？就是每個人結(jié)合自己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去悟，經(jīng)過若干年的積淀使人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比如地鐵剛開通的時候，大家乘地鐵都沒有秩序，后來慢慢形成從中間下車，兩側(cè)上車的文明乘車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就可以看到人們在文明禮儀上的進步。我有一個期待，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往后能有越來越多的“閨門旦”出現(xiàn)。當(dāng)然不是說希望整個社會的人都成為閨門旦，那樣的話生活的色彩未免太單一了，但閨門旦的坐姿、站姿、得體的語言表達，種種文明舉止，都是高素質(zhì)的體現(xiàn)。多一點“閨門旦”，實際上是對人們素質(zhì)水平提高的期許。

我的老師張洵澎老師曾講，對于閨門旦來說，不管到了多大年紀(jì)，哪怕七老八十了也要保持十五六歲的心態(tài)，跟年輕人打成一片，這樣才能在表演的時候感染別人。拿《牡丹亭》里的杜麗娘來說，她是癡情重情的，她喊柳夢梅的聲音、語調(diào)，她望著柳夢梅的眼神，里面都是她對愛情的追求。我們從《驚夢》開始，我不知道在座的大家是不是都看過?！扼@夢》中杜麗娘碰到柳夢梅的時候，她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她的眼睛是怎么看柳夢梅的？起先杜麗娘都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一個人，她的動作是慢悠悠的，四平八穩(wěn)地碰到的，不是急剎車似的撞上的。碰到以后她就很好奇邊上是誰，看到柳夢梅以后就想我們家的院子里怎么會有一個人呢？她非常單純、清純、坦誠，所以眼神應(yīng)該是平行的。現(xiàn)在很多演員的眼神就有點詭異了，看到以后讓人覺得心里有鬼。我們在路上都能察覺到，一對剛談戀愛的戀人什么樣；不正常的三角戀，或者小三什么樣，都可以從眼睛里看出來。杜麗娘和柳夢梅雖然像文人寫的一樣是一見鐘情，但也不可能是一秒鐘情吧？一見鐘情必須有一個過程，如果杜麗娘的眼神不對，怎么可能一見鐘情呢？杜麗娘看到柳夢梅之后覺得，哎呀，我怎么這么沒有禮貌，盯著對面一個書生，這是因為她從來沒見過男生，除了她的父親和私塾老師陳最良，她沒見過第三個，所以對柳夢梅是越看越喜歡，還有一種覺得自己很沒有禮貌的心態(tài)。整個的過程杜麗娘都保持著大家閨秀的端莊，然后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是我們書本上看到的那種才子佳人，慢慢地一見鐘情，她的眼睛基本上是平行的。

再看《百花公主》里的百花公主，她是熱情奔放的，她發(fā)現(xiàn)家里藏了一個人，看到江露云，眼睛根本不是一條線，而是像閃電一樣，直接到位，沒有什么過渡的過程。她給人的感覺是繃緊的，脖子拎了起來，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架勢。兩個人也是一見鐘情，但是百花公主跟杜麗娘不一樣，她的身體過來了，眼睛還在那兒。她的性格是我看著你，你都不敢看我，她的眼神是犀利的，讓人看了害怕，仿佛在說我愛你就愛你，不愛你就不愛你，想殺你就殺了你，想放過你放過你，大概是這樣一種感覺。如果百花公主的語言、節(jié)奏、身段都跟杜麗娘的一樣，那人物性格就全都沒有了，我們就不是在演劇，而變成了單純在唱曲。

還有《玉簪記》里的陳妙常。陳妙常寄宿在道觀里，是一個很自卑的人，她的眼神是向下走的，所以她跟潘必正講話的時候雖然想把心里想的全都講出來，但又要藏一半不說?！肚偬簟防镉幸欢文畎祝睿号死?，好嚴(yán)重），陳妙常說潘必正很兇，想阻止他，但是聲音起伏不定，說到“潘郎”的時候就縮下去了，到了后面又想提起來（念：我們出家人有甚難消遣處）。她的聲音和眼神都是剛要放又放到不極致，她不像百花公主那樣永遠(yuǎn)都是放到極致，也不像杜麗娘那樣慢悠悠的，氣定神閑，反正我是大家閨秀，做什么事都不著急，有丫鬟燒飯、縫縫補補，梳個頭梳三個小時都沒關(guān)系。陳妙常是很著急的，她跟潘必正見面的時間很短，外面她的姑姑過來了，再加上她本來就特別不自信，所以她心里很慌。如果用杜麗娘的聲音來念就顯得這個戲太平了，沒有層次感，抓不到人物的基調(diào)。陳妙常不能跟潘必正說，就只能用眼神跟觀眾交流（念：好嚴(yán)重,我們出家人有甚難消遣處），一種特別自卑又可憐的感覺。

《長生殿》里的楊貴妃，哪怕有皇上在場，她回眸一笑是多么自在，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念：領(lǐng)旨），她的眼神不是聚焦的而是散光的，就好像連空氣都是她的。散而不聚就有余光，可以瞥見高力士在做什么，也可以關(guān)注皇帝的臉色隨時鑒貌辨色。楊貴妃眼神的散是端莊的散，眼睛和頭都不能動，如果搖頭晃腦，眼珠亂竄就成了傻大姐。我個人感覺楊貴妃眼神的渙散就像被光環(huán)籠罩著一樣，但是她的眼神也不能一直都不聚焦。（唱：花繁唱濃艷想），這個時候就要散光，哪里聚焦呢？說到皇帝的時候（唱：君王看），后面就又散光了。從聚光到散光，這是一種表演手法，每個角色都要視情況把握眼神的變化，一味散或聚都會讓表演顯得太過死板。

白素貞對許仙是又愛又恨，她的眼睛是什么樣的？是聚焦、專注的，她就專注于許仙。（念：冤家），她的淚水都含在眼睛里看不清外界，就是像老花眼一樣的感覺。觀眾可以從演員眼珠的運動看出她是否正確表達了人物的心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內(nèi)心流露出的東西從人的眼睛表達，可以說眼睛是表演時關(guān)鍵要塑造的部分。（念：冤家），白素貞的眼睛敘說著她和許仙曾經(jīng)的美好，她只能想到過去，淚花在眼前閃爍，她視線的變化線路是恍惚的，平視跳躍的、自卑的、三角的都有。我以前演過《繡襦記》中的李亞仙，她是個風(fēng)塵女子，有一雙漂亮的鳳眼，為了生存她的眼神就要勾。生活中很多招人喜歡的女孩子都是鳳眼，鳳眼不一定大，專門會有人練鳳眼，就是用下眼皮和上眼皮把鳳眼擠出來。

一臺戲好不好看，變化很重要。戲曲演員對眼睛的演繹不能只局限于一種，如果眼睛的變化少，肢體語言少，聲音再沒什么變化，那觀眾會覺得不如回家看小說，或者直接看劇本，那舞臺上的表演就沒什么可看的了，對吧？

比較完眼睛以后我們再比較一下聲音和身段的變化。（本段落涉及演唱和表演，請移步精彩段落視頻）

給大家補充一個水袖，昆曲中所有角色的水袖投起來都是不一樣的，我今天特地沒帶服裝來就是想告訴大家投水袖的功力全在腕子里?，F(xiàn)在很多人把水袖捏起來，這是犯了忌諱的。捏水袖在我們的傳統(tǒng)里有沒有？有。起先傳統(tǒng)工藝?yán)镉袃杉洌缙诘膽蚯輪T，那些老先生們的功力真的不得了。那么因為是雙層的水袖，所以才需要捏起來?，F(xiàn)代戲曲中有沒有捏水袖呢？也有。早期我學(xué)過的《游園》就是雙層水袖，但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件水袖。有的學(xué)生捏水袖只露出一小截指頭，就體現(xiàn)不出指法美了，對吧？投水袖對演員的功力要求很高，“兩下半”必須收袖，折的干干凈凈，然而現(xiàn)在更多的水袖已經(jīng)全部變成了抹布、拖把。有人說我是水袖潔癖，其實不是，我只是在舞臺上非常注意這項基本功，這是一個演員最基本的基本功，就像我們小學(xué)數(shù)學(xué)必須學(xué)的加減法一樣，都還不到乘除法的難度。如果水袖全部搓下來了，偶爾演員要有變化，捏完以后下面要有身段，否則手的動作就像殘疾一樣非常丑。雖然水袖掉下來是演員的一種失敗，但是舞臺上誰也不可能保證100%不掉，屆時要再把它投起來。

《長生殿》里楊貴妃的水袖跟一般花旦的水袖是不同的，我的啟蒙老師張嫻老師曾跟我說過一名昆曲花旦演員在唱到《小宴》《定情》《絮閣》時，配合唐明皇同臺唱曲子，不管是雙人唱還是雙重唱，聲音應(yīng)該帶一點兒男腔。按照我個人的理解，或者音樂學(xué)上的講法，就是音質(zhì)要寬一點（唱：花繁），大度、霸氣一點兒，帶一點皇家尊貴的感覺，然后身段及扇子的幅度都應(yīng)該跟男扇差不多。所以我們在投《小宴長生殿》里楊貴妃的水袖時，是往大里橫著投，這種投法在花旦中很少見，一般花旦是往前面投或自然下垂的。這些都是我的啟蒙老師張嫻老師教我《定情》《絮閣》時單獨講過的，現(xiàn)在我體會到這樣做是非常有道理的，是為了人物角色服務(wù)。一般來說，橫投用在杜麗娘身上就不好看了，對吧？但也不是絕對不可以。當(dāng)杜麗娘看到梅樹，心情被激發(fā)，你可以根據(jù)唱腔來適當(dāng)調(diào)整水袖的力度和幅度。

我們的很多戲還會用到扇子，拿扇子的標(biāo)準(zhǔn)指法不管從前面看還是后面看都是蘭花指，這樣拿可以保持腕子的靈活。另外我們還有一個抖扇的技巧，是靠指頭敲扇面來實現(xiàn)的。舞臺上的扇子跟生活中的不同，很軟，手指一壓下去就會形成波浪，扇子就自然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