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眼見意味著直接的觀察和交流,是實的、真的。耳聽意味著中介和障礙,意味著他人之見,是虛的、假的。“法國人”先入為主,通過別人的眼睛來觀看,他注定要被遮目。通過“法國人”之口,盧梭將敵人的種種迫害方式和理由揭露出來,由“盧梭”之口,一一戳穿。兩種途徑殊途同歸,指向了一個共同的“讓-雅克”形象,也就是盧梭本人的形象。并且“讓-雅克”的形象也是盧梭在他所有作品中反復(fù)描寫和塑造的自然人形象。
《對話錄》從文體上來講是一部四不象的作品。為什么?首先它是自傳,但是又不像自傳。盧梭寫的是自己,但是內(nèi)容場景完全是虛構(gòu)的。并且作為自傳來講,他里面所講述的事實極少。另外,對話的使用又有些像戲劇,而戲劇是由對話構(gòu)成的。《對話錄》在語言上毫無口語的短促句式,在內(nèi)容上缺乏足夠的情節(jié)和沖突。一個人的對白動不動就長達三五頁,最長的虛構(gòu)場景,盧梭一口氣說了三十多頁。書中的雄辯大量使用了排比,像大樹一樣長的句子讀起來讓人喘不過氣。要說它是虛構(gòu)的,但是又不是一部小說。因為它里面影射的事實是真的,里面充斥著大段的盧梭哲學(xué)思想論述。這些論述又與盧梭的思想體系是連貫的,呼應(yīng)的。所以,這部書讀起來又好像是一部論著作品。
書里的對話形式,在十八世紀(jì)毫不新鮮,是一種常見的寫作形式。它主要用于辯論性和論戰(zhàn)性的作品中。但用對話寫自己,寫自傳,代替?zhèn)鹘y(tǒng)的敘事描寫,這在歷史上,就是在今天,還是絕無僅有的。盧梭選擇這種形式,是因為他不得不戰(zhàn),不得不論。這和他晚年的一個心結(jié)有關(guān),就是陰謀。陰謀是盧梭晚年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因為盧梭經(jīng)歷了八年的流亡,他感到一張大網(wǎng)向他張開,他的敵人無時無刻地不在歪曲和詆毀他的形象。這個陰謀是默契的、沉默的、無言的。
《對話錄》中,人物、情節(jié)、內(nèi)容非常簡單。從人物來講,出場的是兩個人,就是虛構(gòu)的“盧梭”和“法國人”。同時還有未出場的,一個是“讓-雅克”,他是被談?wù)摰膶ο蟆?/p>
先沒有出場的“讓-雅克”,他是一個巨大陰謀的受害者,是陰謀者手中的玩物,他被重重的黑暗所包圍。“讓-雅克”與世隔絕,遭到眾人的唾棄,他的周圍布滿了精心布置的陷阱。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jiān)視,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侮辱歪曲。他所聽到的話全都是謊言,而別人都是以鄙視與恐懼的眼睛看著他。但是人們并不指出他犯了什么罪,而是千方百計的討好他、哄騙他,為的是抓住他更多的把柄來敗壞他?!秾υ掍洝窂念^到尾充斥著對于陰謀的反復(fù)描寫。
我為大家讀一下這里面盧梭的想象。他說,請你想象一下,有些人他們首先每人戴著一個假面具,系得牢牢的,他們自己武裝到牙齒,然后突襲他們的敵人,從身后抓住他,剝光他的衣服,將他的身體、雙手、雙臂、雙足、頭部一一加以捆綁,讓他動彈不得,在他嘴里塞上東西,挖掉他的眼睛,將他打倒在地。他們終其高尚的一生來慢慢地將他殺死,因為怕他受傷而死,這樣的話受的罪結(jié)束得太早。這里所描寫的被捆上繩子上,挖掉眼睛的就是“讓-雅克”。
在書中“讓-雅克”在人群中既找不到交流,也找不到安慰。既找不到建議,也找不到啟發(fā),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他找到方向的東西,巴黎成了一個巨大的迷魂陣。在黑暗中,人們只讓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一些歧路,引得他越來越迷失方向。所以盧梭在作品中把“讓-雅克”反復(fù)地比作一些歷史中的受難者,比如蘇格拉底、阿里斯泰德、《圣經(jīng)》中的耶穌等。
另外還有一個沒有出場的角色,這就是站在“法國人”背后,同樣無名無姓的一個集體名詞——“先生們”。“先生們”本來是一個尊稱,可是這個尊稱具有某種諷刺意味。他們是陰謀的暗中策劃者。他們對“讓-雅克”懷著刻骨的仇恨,是口蜜腹劍的假朋友。“法國人”只是他們的傳聲筒。
雖然盧梭在作品中沒有對“先生們”指名道姓,但從書里的一些蛛絲馬跡,可以知道這些“先生們”指的是盧梭從前的朋友——格里姆、狄德羅、達朗貝爾、伏爾泰、霍爾巴赫、休謨等,甚至還包括一些貴婦,像挨皮奈夫人、布弗萊爾夫人等。陰謀是盧梭的一個心結(jié),與這些陰謀相伴而生的難解難分的就是沉默。沉默的意象也貫穿了《對話錄》的始終。
《懺悔錄》是以沉默結(jié)束的,《對話錄》是以沉默開始的。沉默是《對話錄》寫作的動因。在《對話錄》一開始,盧梭就說,那深不可測人人守口如瓶的沉默,就像他所包裹著的秘密一樣,令人匪夷所思。十五年來人們一直殫精竭慮地向我隱瞞著。他們做得十分成功,堪稱奇跡。這種恐怖可怕的沉默令我抓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可以使我明曉這些奇怪的機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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