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禾乃登。”這個節(jié)氣,在我的老家魯西北地區(qū),正是莊稼們憋足了勁往成熟里長的時候。唯有黍子,垂著金發(fā)的頭顱,最先感恩大地的孕育了。所以“處暑嘗新黍”也就成了家鄉(xiāng)的一句俗語。
記得小時候,看到黍子登場,就一直盯著母親忙黍的身影,又蹦又跳高興得不得了。直至母親將那些黍子們攤曬打軋揚成紅黍籽粒,脫粒成米,磨米成精細的黃面,就能吃一頓黃面棗窩窩了。那時候,每逢新黍收獲,家家都要嘗新米,蒸黃面棗窩窩,又粘又甜又好吃?,F(xiàn)在日子好了,想吃啥就能吃啥了,而處暑的黃面棗窩窩卻漸行漸遠了,早已走成一種美好的記憶了。如今家鄉(xiāng)一片片的棉花、玉米、小麥等,卻看不到黍子那靚麗的身影了。也許是人們只愿意侍弄那些效益高或易于機械化操作的莊稼了,把黍放棄了吧。
但家鄉(xiāng)的蒸年糕依然如故,只是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年糕都是用黏高粱和粘谷子替代的。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正趕上熱騰騰的年糕出籠,用年糕叉子叉了一塊高粱面的棗糕,慢慢吃來,細細品味,感覺再也沒有黃面年糕的那種好吃的黏勁兒了。不由得就回想起黍子那美麗的身影,想起那紅殷殷的黍粒子黃澄澄的米粒子以及金燦燦軟糯糯的黃面棗窩窩和年糕……
“麥行千里不見土,連山?jīng)]云皆種黍。”這是王安石歌頌江南富饒豐衍盛景的《后元豐行》詩中的頭兩句,由此看來,古時莫說北方平原,就連江南山地也是廣種黍子的,你看一山連著一山,從山下到山上,沒入云端都是黍。如今,乘車穿行在江南大地上,只見一片連一片的水稻和一山連一山碧綠蔥蘢的樹木,卻不見了黍影。
今又處暑,我在南京大都市的居室里,看著夜晚燦若繁星的樓群,不僅生出思黍之情。我已養(yǎng)成習慣,動起情來就愛在漢字里尋找寄托。我走進古漢字里細品黍的純正滋味,看那甲骨文、篆書等古文字里的“黍”,越看越像身著裙裾披著長發(fā)的美人兒,靜靜的朝我站立著,微笑著望我。而黍子正是禾稼類里的美人,莊稼里唯獨黍穗子是均勻的線條狀,就像美麗的發(fā)型。所以美黍成糕食也是黏黏的軟軟的甜甜的情意綿綿的。
自然也想起父親的一幅字畫。父親一生愛好書法,他的一位書法好友贈給他一幅《雞黍之交》的字畫,“雞黍之交”是《后漢書·獨行列傳》“八拜之交”里的典故之一,父親曾多次給我們講字畫里張劭和范式的故事。父親和他的朋友雖沒有達到張劭和范式“雞黍生死交”的程度,但也常來常往了一輩子。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可謂摯友之交如雞黍了。張劭和范式“雞黍之交”的友情故事,被元朝的宮天挺改變?yōu)閯”尽端郎环稄堧u黍》,廣為流傳,影響頗深……
當我走進古詩詞里品黍,只見黍在詩經(jīng)《黍離》里發(fā)芽、結(jié)穗、搖曳著詩人憂國憂民的憤慨之情:“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黍在詩經(jīng)《黍苗》里唱著頌歌沐雨起舞:“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黍在唐·孟浩然的《過故人莊》里,站成彬彬有禮的簡樸真誠和“雞黍”相邀的情誼:“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一個普通的農(nóng)莊,一回雞黍飯的普通款待,一幅恬靜秀美的農(nóng)村風光和淳樸誠摯的情誼融為一體的畫面,讓我嗅到濃濃的人情味……
黍是我記憶里的美人,黍是我心靈里永遠站立著的思念。就像母親在黍地里勞動的身影,母親虔誠的彎著腰和黍子為伍走向成熟的身影,母親微笑著忙碌著一粧粧蒸黃面年糕的身影,母親在村頭黍地旁等我下班回家的身影……
黍,是我永遠站立著的思念!
(作者:盧恩俊,系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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