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名人書信,這些書信里不僅有他們色彩斑斕的生活,更有其與眾不同的性情與操守。
1941年,著名作家、收藏家鄭振鐸致信重慶中央圖書館館長蔣復璁,信中這樣寫道:“森公在此,每事請益,獲裨良多,至感愉快!幾于無日不聚,聚無不長談。奇書共賞,疑難共析,書林掌故,所獲尤多,誠勝讀十年書矣。惟近有一事,殊使弟深感不安。為弟之立場計,不敢不慎重聲明素志。蓋頃從某友許獲悉森公曾去函尊處,述何先生意,欲按月付弟以若干報酬。此事殊駭聽聞!弟事先毫不知情……弟束發(fā)讀書,尚明義利之辨。一腔熱血,愛國不敢后人。一歲以來,弟之所以呼號,廢寢忘食以從事于搶救文物者,純是一番為國效勞的心。若一談及報酬,則前功盡棄,大類居功邀賞矣,萬萬非弟所能聞問也……國難未已,分金均宜愛惜,我輩書生至今尚得食國祿,感國恩已深,雖此間生活程度頗高,然量入為出,差足仰養(yǎng)俯育,更不宜乘機取利,肥自肥家。讀書養(yǎng)氣,所為何事!見利忘義,有類禽獸。良知未泯,國法具在,務懇吾公成全弟之私‘志’,感甚!感甚!”
為了讓大家明白此信的前因后果,這里將相關背景交代一下。日軍攻陷上海后,大量文物特別是中國古典文獻遭到毀壞,幸存下來的,又被日偽及美英駐華機構(gòu)高價收購或強搶,大箱大箱運往海外。看到祖國的文獻遭逢如此劫難,暫留上海的鄭振鐸心急如焚,他聯(lián)合同樣具有家國情懷的光華大學校長張詠霓、暨南大學校長何炳松(即信里提及的“何先生”)、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等人,暗中成立“文獻保存同志會”,全力搶救珍本、善本圖書,并爭取到中央圖書館和中英文教基金會的撥款資助。“文獻保存同志會”成立一年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國學大師徐森玉(即信中說到的“森公”)受命從重慶前來上海,秘密參與對珍貴文獻的甄別、驗收、搶救。這些愛國人士取得的成就是非??捎^的。1940年12月23日,鄭振鐸、徐森玉、何炳松聯(lián)名向中英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朱家驊、教育部部長陳立夫匯報說:“本月廿日止,已得……善本書總約三千種,內(nèi)宋密三十種,密藏孤本不少”。鄭振鐸“奔走最力”,使用的公款又全部用來購買圖書,車船、聯(lián)絡等費用“從未動用公款一錢”,徐森玉與何炳松深受感動,他們建議重慶當局給予鄭振鐸適當補助。鄭振鐸寄給蔣復璁的信,就是針對徐、何的建議而寫的。
讀完鄭振鐸的來信,蔣復璁非常欽敬,他深知身在淪陷區(qū)的鄭振鐸生存非常困難,溫聲勸他收下這筆并不豐厚的補助。鄭振鐸回信說:“書生報國,僅能收拾殘余,已有慚于前后方人士的喋血殺敵者矣。若竟復以此自詡,而貿(mào)然居功取酬,尚能自稱為‘人’乎?望吾公以‘人’視我,不提報酬之事,實為私幸”,再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筆錢。
世界上應該有兩種財物,一是不義之財,一是合義之財。所謂不義之財,就是沒有蘊含足夠的血汗,不符合道德、法律的錢財,不當補助、貪污、受賄、敲詐、欺騙所得都屬于此類。所謂合義之財,是指以個人誠實的勞動作為支撐,無損公平正義和世道人心的錢財,中央圖書館準備給予鄭振鐸的那筆補助就是這種類型。拒絕不義之財,多數(shù)人可以做到,畢竟拿了這樣的錢,可能遭人白眼甚至受到社會的追究。謝絕合義之財,一般人很難做到。原因很簡單:人生在世,處處都需要金錢,拿了合義之財,對我們的生活有幫助,又不會引發(fā)別人對我們的負面觀感。正因為如此,一個人能像鄭振鐸一樣拒絕合義之財也就成了一種別樣的高度。
如今我們所處的社會跟七十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國家不再受人欺凌,國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也大幅提高,然而,少數(shù)人的道德水準卻降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他們身居高位,衣有品,食有魚,居有屋,出有車,卻仍然不滿足,不僅對合義之財錙銖必較,甚至還要對不義之財肆無忌憚地伸手,貪腐金額動輒上億元甚至十億元,其品質(zhì)不要說跟當年的鄭振鐸們相比有天壤之別,就是跟普通人比,也應該愧煞。
鄭振鐸先生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走向另一個世界,但他寫給蔣復璁的信卻像一盞長明燈,照亮著后來者的靈魂。
(作者為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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