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是一位特殊的思考者和寫作者——他一生的寫作歷程長達五十余年,但成型、定稿的作品不到其全部著述的三分之一,留存下來的絕大部分是手稿、筆記、摘錄和書信。對于一位產生了巨大歷史影響的理論家來說,其觀點和體系的豐富內涵既體現(xiàn)在那些表述明確的論斷中,也深藏于對這些觀點和體系的探索、論證過程中;就馬克思而言,尤其如此。他很多重要的思想及其論證就隱匿于那些散亂的大綱、初稿、過程稿、修正稿和補充材料之中。如果不花大的功夫對其文本細節(jié)進行甄別和辨析,而是大而化之、淺嘗輒止地對待,甚至滿足于外圍言說、宏觀定性和評價,是很難走進其豐富而深邃的思想世界的。
有鑒于此,本文擬根據原始文本、文獻對馬克思思想演變進程中的幾個關節(jié)點進行重新梳理和分析,試圖在困擾馬克思主義史研究的一些難題上有所突破。
馬克思思想的起源與西方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復雜關系
由于特殊的時代境遇、實踐發(fā)展和學科分界,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不少論者傾向于把馬克思的思想從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剝離出來,將其作為一種獨特的理論建構和價值取向予以理解和闡釋。但如果追溯馬克思思想起源時期的情形,把迄今為止留存下來的“中學材料—大學文學作品—哲學筆記—博士論文”作為一個文本單元統(tǒng)攝起來、從總體上進行觀照,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實質關聯(lián):“特里爾傳統(tǒng)”是一種無形的“文化場”,經千年風雨洗禮如今仍巍峨聳立的那些古羅馬恢宏的建筑及其所蘊含的宗教氛圍、情懷構成馬克思成長的環(huán)境和背景;而啟蒙主義教育和大量人文經典滋潤著他年幼的心田,在“適合抒情詩的年齡”,他“以情感來觀照人性、理解世界”,在愛中體味、追問和展示愛的功能和內涵、浪漫與困境,最終意識到情感的局限性以及升華和超越的必要性;“回到古希臘‘衰落’的時代”對“原子論”哲學的追尋,激發(fā)他對自由與必然、個體與總體、本質與現(xiàn)象、短暫與永恒、主體與客體等哲學原則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較為成型的思維框架和“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的理念。這些哲學思考、自我意識和價值取向對馬克思后來面對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展開的探索,以及更往后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和“政治經濟學轉向”產生了持久的影響。馬克思一生思想的發(fā)展和建構確實帶有強烈的批判成分,但實際上他的批判具有典型的“德國哲學式”的特征,絕不是面對傳統(tǒng)棄之不顧、徹底打碎、顛覆重來,而是在深刻剖析、反思基礎上的揚棄和超越,是在深厚文化積淀基礎上的傳承和推進,是源自涓涓細流逐步匯聚而成的滔滔大海。
馬克思哲學思想轉變的邏輯線索及其實質
馬克思從1842年4月起開始為《萊茵報》撰稿,繼而接任編輯,直至1843年3月退出,之后又致力于創(chuàng)辦《德法年鑒》并于1844年2月促成第一卷的出版。通常把這一階段稱為其思想發(fā)展的“《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這一時期的文本包括:馬克思發(fā)表在《萊茵報》上的30余篇時事評論、《克羅茨納赫筆記》《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3年通信》(8封)、《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等。這些是表征馬克思哲學思想變化的重要文獻。以往將其概括為由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的轉變,但實際上如果仔細研讀這些文本的內容,就會知道情況要復雜得多。在其一系列著述中,馬克思對這兩種理解世界的“哲學方式”進行了公正而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對其不同的形態(tài)從“類型”的角度進行了歸納和劃分,切中肯綮地指出其癥結:唯物主義體系中的“純粹唯物主義”堅持客體至上原則,特點是“敵視人”;而“直觀唯物主義”堅持自然至上原則,關注的只是人的自然性、生物性,因而只能是一種“抽象的人”;唯心主義體系中的客觀唯心主義堅持觀念至上原則,追求絕對化了的“理念”或“自在之物”;而主觀唯心主義則堅持自我至上原則,追求的是個體的“自我意識”。而馬克思的“新哲學”既不是從觀念、精神、自我出發(fā),也不是單純從客體、自然、物質出發(fā),而是從它們之間關系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和變化發(fā)展出發(fā),也就是說是從“實踐”出發(fā)。因為實踐不是凝固的點,不是僵化的實體,而是關系、過程和活動。實踐是人的世界或現(xiàn)存世界存在的根據和基礎;同時人又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使世界成為一個更大規(guī)模、更多層次的開放體系。這是對僵持于本原問題上抽象的還原論思維方式的根本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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