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97年，尹吉先搬進了大兒子的房子。終于安定下來的他，與生活中的逼仄勞碌揮手作別。

這一年，后來被許多人稱為“中國互聯網元年”：網易、搜狐、新浪的前身都在這一年創(chuàng)立，“廉價”的“163撥號上網”讓互聯網第一次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些掀動時代的洶涌波濤，與當時的尹吉先卻并無交集。那個粗陋卻又新銳的因特奈特，和這個退休的老兵，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

交集發(fā)生在2009年。那一年，尹吉先在孩子的引領下，第一次推開了互聯網的大門。彼時的互聯網，已經是一個復雜紛紜程度不下于現實的全新天地，搜索引擎、論壇、博客、社交網站……一切日新月異，一切聞所未聞，對于尹吉先來說，尤其如此。

然而，在這方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尹吉先卻發(fā)現了一些他熟悉的片段——熟悉，似乎又很陌生。

那是一個互聯網信息泥沙俱下的時代。海量的文獻和圖文資料從紙張、膠片化身為電子數據，借由網絡飛速傳播；而與此同時，口耳相傳的稗官野史，茶余飯后的花邊談資，也一并乘上了電子化的快車，馳騁于信息高速公路之上。

尹吉先看到的，正是一段段對他親歷的戰(zhàn)爭歲月的“別樣講述”、與他的記憶大相徑庭的“歷史真相”，還有文章下面一個個“原來如此”“大開眼界”的回復。

不知道是什么人，對戰(zhàn)爭和歷史夸夸其談，信口開出一條滔滔大河，捏造、詆毀、抹黑……不著邊際的言論卻引來許多追捧和點贊。但曾親身置于那段歷史中的尹吉先，卻只能啞巴似地看著，什么也說不出，更談不上反駁——他甚至連如何在網上回復，都不是很清楚。

如果這些人口中的是“真實”，那尹吉先經歷的炮火中的歲月是什么？他那些不再熠熠生輝的軍功章是什么？那些聞過的硝煙、灑出的熱血、回不來的戰(zhàn)友……又是什么？

如果真相沉默，喧鬧的謊言就會慢慢變成真相。尹吉先坐不住了。

79歲時，尹吉先開始學習漢語拼音和打字，邁出了在網上發(fā)出聲音的第一步。

斷了一節(jié)的手指，打起字來絕非靈便；年近八旬，也絕不是學習新事物的好年紀。但這外人看來頗為艱苦的學習過程，尹吉先卻視若平常?；蛟S對于經歷過戰(zhàn)場生死的老兵而言，這只是不值一提的困難。

他最早的網絡“陣地”選擇了新浪博客，在當時，這是最受關注的個人寫作平臺。尹吉先在新浪博客寫下了長長短短的三百多篇文章。在文章的分類標簽里，有占大頭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回憶錄”“解放戰(zhàn)爭回憶錄”的親歷文字，也有“對國際評論”“健康”這樣的類別。尹吉先的文筆算不上好，有時連字面上的通順都有問題，但他的閱歷是他獨一無二的財富。像《我聞到香水就想起朝鮮的烈士》，寫他在朝鮮戰(zhàn)場收殮烈士們的遺體，用香水掩蓋令人難以靠近的尸臭，直白到有些粗陋的文字，卻比婉轉的“花活兒”更有震撼心靈的力量。

在博客上筆耕不輟的尹吉先逐漸吸引了許多人的關注，網友“浮生未半”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的引導下，尹吉先來到了“知乎”這塊新的“陣地”。

比起新浪博客，知乎更加年輕化；而作為一個“社區(qū)”，知乎的社交屬性也更強。在這里，尹吉先接觸到了更多的年輕人，也有了更多與年輕人直接交流碰撞的機會。

在一群年輕賬號中間，尹吉先顯得有些特立獨行。他的知乎賬號“職業(yè)經歷”一欄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0字第538452號軍官”，“教育經歷”一欄填著“初中·戰(zhàn)爭”；“個人簡歷”一欄則原原本本地記錄著自己從小學入學到退休的全部經歷，時間精確到月，一如檔案般精準。

在這個匿名為主流、人人提防著自己的個人信息外泄的互聯網上，尹吉先如此“赤膊上陣”，真的不怕“人肉”嗎？尹吉先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而與尹吉先交流的年輕網友中，客客氣氣者有之，“拍磚”乃至出言不遜的也不乏其人，但這不太影響尹吉先與年輕人交流的興致。他說，看到這些年輕人讀書、出國留學，就看到了自己和戰(zhàn)友們當年出生入死的意義所在，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