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光靠裙帶關系遠遠不夠,成為慈禧寵臣的關鍵還在于要摸清她的脈,亦即想太后所想,急太后所急。這方面,榮祿的功力發(fā)揮到了極致。
戊戌年,帝后矛盾愈加激化,慈禧對康有為等人的變法舉措很有看法。榮祿起初對改革還是抱著支持的態(tài)度。一次,榮祿在退朝時遇見康有為,問道:“以夫子這樣的槃槃大才,也會有補救時局的辦法嗎?”康有為平日里就心高氣傲,根本不把榮放在眼里,于是冷冷地回答:“救亡圖存之道,非變法不可!”榮頗不依不饒,繼續(xù)追問:“早就知道法應當變,但是一二百年的成法,是一早上就能變過來的嗎?”康有為非常不耐煩地喊道:“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即刻能變。”此話著實令榮大吃一驚,心想關系清王朝存亡興衰的改革焉能由康這等狂悖之徒操作,他頓時深刻體會到慈禧為何對維新派人不滿。于是立即進京覲見慈禧,提出借慈禧秋日赴津閱兵的名義,調集京畿重兵,圍捕康梁等人。這正中慈禧下懷,二人一拍即合。于是,維新運動百日而夭,大權再度落于慈禧手中。此間功勞最大者,非榮祿莫屬。
庚子年(1900),慈禧受端王載漪、大臣剛毅蠱惑,心生立即廢黜光緒之意。榮祿深知此事關系重大,若是處理不當,既違祖制,又失人心,對太后非常不利。為了保住慈禧的威望,榮祿依違其間,暗中周全。經(jīng)過冥思苦想,他終于想出一個兩全之策。一日,他將這個計劃向慈禧和盤托出:“上春秋已盛,無皇子,不如擇宗室近支子,建為大阿哥,為上嗣,兼祧穆宗,育之宮中,徐篡大統(tǒng),則此舉為有名矣。”慈禧認可了這一建議。幾天后,載漪之子溥侑被接進宮里。如此一來,慈禧、端王雙方皆大歡喜。其實這只是榮祿的緩兵之計,所謂的“徐篡大統(tǒng)”,不過是畫餅而已。由此,榮祿幫助慈禧避免了由于突然廢掉光緒而導致的統(tǒng)治危機與政局動蕩。
到了當年6月,慈禧以卵擊石,向洋人宣戰(zhàn)。榮祿心知此決定荒謬至極,但圣意難違,他只得私底下陽奉陰違,將爭端盡量降到最小化。當時為了拿下外國使館,朝廷命令榮祿麾下的武衛(wèi)軍開花炮隊人都助攻。炮隊進京后,榮祿囑咐手下凡事謹慎,拿不準就匯報。總兵張懷芝奉命登城安置炮位。待一切收拾妥當,炮彈已上膛,張突然腦中閃過一念,立即命士兵暫勿開炮,自己趕緊赴榮府請示是否開炮。榮祿緩緩道:“橫豎炮聲一出,里邊總是聽得見的。”張懷芝恍然大悟,立即回到城頭,重新移動炮位,沖著使館附近的空地一通亂轟,未損使館分毫。也就沒給洋人留下日后談判時漫天要價的把柄。
說白了,保太后就是保大清,保大清就必須保太后。此即榮祿得寵的基本邏輯。
得一人之寵尚易,得眾人之心則難。若想穩(wěn)坐政壇大佬之位,尚需扶植一批得力親信,這便是“兩得主義”的另一條:得人。甫一殺回京城,榮祿便大肆招兵買馬。當時榮祿經(jīng)常跟兵部主事陳夔龍一起赴四處查案。一來二往,榮覺得陳為人謹慎,辦事老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次閑暇,榮問陳多大歲數(shù),補缺大概何時。陳答曰:“行年已四十,到部已十年,敘補名次第八。”按照兵部慣例,即使每年出缺一次,陳若想拿到實缺,至少需要8年。榮祿笑道:“觀君骨相氣色,五年內必有非常之遇。”相面之術,本屬無稽之談,陳以為這只是榮祿的一個玩笑而已。誰知到了8月份,自己居然名列京察第一,出任兵部郎中。后來更是一路飆升,外放巡撫。這都是榮祿暗暗力薦的結果。陳夔龍從而將榮視為自己的恩人,一生效忠。
敗給了日本人,李鴻章的北洋水師沒了,淮軍垮了,朝廷急需編練一支西式軍隊。慈禧授權榮祿專辦此事。通過多方物色,榮認定袁世凱是合適人選,于是力保袁赴小站練兵。誰知袁上任才半年,就被兩度彈劾。尤其是第二次,由軍機大臣李鴻藻授意御史胡景桂寫折,參他“嗜殺擅權,誅戮無辜,徒尚虛文,克扣軍餉,性情謬妄,擾害一方”。這一本令袁好不郁悶,用他自己的話講即“心神恍忽,志氣昏惰,所有夙志,竟至一冷如冰”。下有揭發(fā),上需有回應。很快,朝廷便派下一支調查團赴小站徹查,團長即榮祿。袁是自己的親信,榮自然力保。考察完畢,榮祿問隨行的陳夔龍:“你觀新軍與舊軍比較如何?”陳答:“但看表面,舊軍的確不免有暮氣,新軍參用西法,獨開生面。“榮點頭日:“你說對了,此人必須保全,以策后效。”回京后榮祿上折請求從寬處置袁,兩宮果然恩準。
袁世凱不僅將榮視為靠山,還反向榮舉薦人才。任職山東巡撫時,他的同僚學政榮慶清廉能干,于是袁將其引薦給榮祿。榮亦覺得其頗具才能,令其出任倉督。榮慶果然施政有方,政績頗佳。1902年,清廷破格提拔榮慶任刑部尚書。
庚子年慈禧、光緒逃往西安時,各地官員紛紛前來報效。榮祿于眾人中獨獨看上了江蘇學政瞿鴻禨,認定他善于揣摩上意,且寫得一手好公文。但是軍機處尚有一個空缺,朝廷打算從瞿鴻禨和張百熙二人中選出一個。榮祿便上折子,認為“圣駕計日回鑾,舉行新政,可否令張百熙、瞿鴻禨各抒所見,繕具節(jié)略,恭呈御覽,再求特旨派出一員,較為得力”。說白了,榮祿就是想搞個公開選拔干部的活動,以此決定用誰不用誰。這個辦法看似公平,但榮祿其實暗地里已做了手腳。他偷偷派人給瞿鴻禨帶話,囑咐他“一定要文字通俗易懂,內容言簡意賅,千萬不要賣弄文采”。瞿鴻禨自然惟命是從,老老實實地寫了一篇只要識字就能看個大體明白的文章,而張百熙蒙在鼓里,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萬言書,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文采奕奕,氣勢不凡??上У搅舜褥凸饩w那里,張的萬言書卻成了天書。慈禧看過后,跟榮祿講:“張百熙所言,劍拔弩張,連篇累牘。我看去不大明晰,還是瞿鴻禨所說切中利弊,平易近情,不如用他較妥。”于是,瞿便成為軍機處上行走。
七八年間,榮祿在宮廷內外集結了一批心腹:袁世凱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陳夔龍巡撫河南,端方總督兩江,瞿鴻禨任職軍機處,榮慶出掌刑部,鐵良負責戶部與練兵事宜。如此格局,內有瞿、榮、鐵諸輩把持中央要樞,外有袁、陳、端等人厲行地方改革。大清的重權,榮祿隱占半壁江山。
一切皆晚
如果按照這般情形發(fā)展下去,穩(wěn)健且鐵腕的榮祿作為清末新政的掌舵人,或許會讓這艘千瘡百孔的戰(zhàn)艦有所修補,繼續(xù)航行數(shù)十年的光陰。榮祿也當會由此成為官修正史中所謂扭轉頹局的大人物。孰料天不假年,改革剛剛推行不久,尚未一展身手的榮祿,便病死家中。在晚清史上,他只落得個過渡性人物的角色。
榮氏身后,昔日的心腹群龍無首,分崩離析,政局因之動蕩不堪。榮祿生前最擔心的人是袁世凱。1901年底,袁接替故去的李鴻章暫理直隸總督,德國公使建議將山東劃入直隸境內,由袁世凱監(jiān)管,改稱直東總督。一日在軍機處,榮祿問軍機章京郭曾炘:“慰亭欲以直督兼領山東,君意如何?于昔亦有例乎?”郭聽后悚然道:“往昔鄂文端、年羹堯等雖有先例,然皆以用兵暫資節(jié)制,非今所宜援。”榮祿贊成他的話,既而嘆息道:“此人有大志,吾在,尚可駕馭之,然異日終當出頭。”其實為了預防袁一家坐大,榮祿早有布置。他將與袁有宿怨的瞿鴻禨放在軍機處,對袁的日常奏令多加掣肘,令其不得妄為,又把忠于清廷的鐵良安插在練兵處,時刻監(jiān)督袁的軍事行動,預防其擁兵自重。但袁世凱怕的不是瞿鴻禨和鐵良,而是榮祿,靠山一倒,他便自立山頭,將清末時局攪得天翻地覆。
陳夔龍在其《夢蕉亭雜記》中曾記道:“國家大政有二,日行政,日治兵。綜光緒一朝,榮文忠公實為此中樞紐。文忠沒而國運亦淪夷。詩云: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斯言豈不諒哉!”雖說此話不免有為尊者諱之嫌,但倒也大體符合實情。
當大清的最后一位滿族大佬離世后,這個高壽王朝也行將結束了……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