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說81歲的毛澤東同志,這時候已經(jīng)患了嚴重的白內(nèi)障,但是他又不肯離開書本,怎么辦呢?他就需要一個侍讀,條件是口齒清晰,古文功底好,年紀適中,政治可靠。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汪東興從北大中文系選了一個名單,讓張玉鳳把名單念給毛澤東同志聽,當念到“蘆狄”的時候,毛澤東同志略作沉吟說,那就讓蘆狄來試一試吧。為什么選中蘆狄?蘆狄,女,時年44歲,并非學界名流,但是1963年她到人民大學的時候,跟著馮其庸編著《歷代文選》,其中有《滕王閣序》《枯樹賦》這么幾篇是她編著的。毛澤東同志看過《歷代文選》,而且這幾篇也是毛澤東同志喜歡的文章,覺得她編著得不錯。這是他通過1963年讀過的一本書,就記住了蘆狄的名字,她僅僅是編著者之一。
那天是汪東興開車,直接把蘆狄拉到中南海,拉到毛主席那里。毛澤東同志跟她握手,首先就問:“你會背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嗎?”不等她回答,毛澤東同志自己就開始朗聲背誦起來:“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然后笑著問:“你的名字是不是從這里來的呀?”然后毛澤東同志從劉禹錫開始說起,又背誦劉禹錫的《陋室銘》《竹枝詞》,談到三國的阮籍、北周的庾信,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然后毛澤東同志讓蘆狄講講庾信的《枯樹賦》。蘆狄就背了《枯樹賦》,這引起毛澤東同志更高的興致,談起了江淹的《別賦》、劉向的《觸龍說趙太后》,然后毛澤東同志自己在屋子里踱步。到了凌晨一點,大夫勸他休息了,談興正濃的他們又談了一個多小時,談到凌晨三點多。
對蘆狄來說,古典詩詞、散文是她的專業(yè),均可對付,可以說點到哪兒背到哪里。但是《二十四史》就超出了她的專業(yè)范圍,況且多達四千萬字,經(jīng)常會碰到一些生僻古字,蘆狄不認識。碰到這樣的字的時候,蘆狄就要去查字典,這時候毛澤東同志就故意跟她開玩笑,說:“你怎么不念了,往下念、往下念。”蘆狄只好坦誠地告訴他,說:“主席對不起,有一個字我不認識,我要查一下字典。”毛主席立馬脫口說出這個字來。蘆狄就納悶兒,難道四千萬字的《二十四史》他都背下來了?這我想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經(jīng)典的篇目、經(jīng)典的段落,毛澤東同志肯定背過。
這樣的事情讓蘆狄窘迫之中又萬分敬仰,而且有這種經(jīng)驗的不止蘆狄一人。1975年7月21號,廣安門醫(yī)院的眼科大夫唐由之毛澤東同志做了左眼白內(nèi)障手術。兩個小時后,唐由之輕輕走進病房,這時毛澤東同志也醒過來了。毛澤東同志問張玉鳳:“誰進來了?”張玉鳳告訴他說唐由之大夫。毛澤東同志馬上朗聲背誦一首詩:“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這是魯迅悼念楊杏佛的詩,由于毛澤東同志的口音很重,唐由之沒有聽懂。于是,毛澤東同志叫張玉鳳拿筆和紙來。毛澤東同志雙眼隔著厚厚的紗布,摸索著,用鉛筆在白紙上寫開了,然簽下自己的名字后,把這首詩送給了唐由之。這一年,毛澤東同志82歲。
我讀日本人矢吹晉的《田中角榮與毛澤東談判的真相》,說的是1972年9月25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國宴歡迎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周恩來致歡迎詞后,田中致答詞。在談到侵華歷史時,他表示:“過去幾十年間日中關系經(jīng)歷了不幸的過程,期間我國給中國國民添了很大麻煩,我對此在此表示深切反省之意。”翻譯將“迷惑”直譯為“麻煩”。周恩來就指出“麻煩”用詞不當,說我們?nèi)绻恍⌒陌阉疂娫谂镜娜棺由?,可以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但是中日關系豈是“麻煩”二字解釋得了得?田中也解釋,說“迷惑”是從漢語中學過來的,在百感交集的時候、道歉的時候是可以使用的。文字出處、原義不是周恩來的強項,到了第三天晚上,毛澤東同志在中南海游泳池書房接見田中角榮、大平正芳、二階堂進,周恩來作陪。我方帶了一個翻譯,日方?jīng)]有帶翻譯,賓主剛剛坐定,毛澤東同志對著田中,指著周恩來說:“你跟我們這位吵架吵完了嗎?不吵架是不行的嘛!”這叫做語出驚人?。「揪蜎]有“我代表中國人民熱烈的歡迎你”這一套。毛澤東同志這句話其實是給中日關系定了一個調(diào)子,就是一個吵架的關系,不吵架是不行的,也指出用“迷惑”“麻煩”不對。田中也給他解釋,說這是從漢字里學的,如何如何,可以用。毛澤東同志不跟他討論,一個小時以后,要送客了,毛澤東同志說,我這個人中了書的毒了,我就把這本《楚辭集注》送給你。田中大喜過望,把書帶回去了。
我原來看到這個史料也沒太留心,把它作為毛澤東同志終身熱愛屈原、熱愛《楚辭》的一個旁證。后來我又重新翻閱了《楚辭》,結果發(fā)現(xiàn)在《九辯》里面有兩出處出現(xiàn)“迷惑”:“慷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厭按而學誦”。按照《楚辭補注》說,“迷惑”的原義就是思念、煩惑,舉足不前,跟今天“迷惑”的意思比較接近,沒有太大的變意,跟百感交集、道歉根本就不沾邊,所以田中是胡扯。那么毛澤東同志就是要讓你回去學學什么叫迷惑。在漢語里,我想“迷惑”可能最早就是出自《九辯》,沒有比這個更早的了。而在那個時候,沒有電腦,沒有索引,就是讓一個專業(yè)人找到“迷惑”最早在哪兒出現(xiàn)、什么意思,恐怕都不怎么好找。但是毛澤東同志就在他腦子里找出來了,然后讓田中帶回去學一學。當然,田中到現(xiàn)在也未必搞明白了。
毛澤東同志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典運用得出神入化,然后又不著痕跡地運用到外交領域,這真正顯示了高超的領導藝術和大國領袖風范。但是這個前提就是,毛澤東同志對典籍爛熟于心,脫口能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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