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郭象的《莊子》注釋是否竊自向秀,這在《莊》學(xué)史上,乃至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是一件大公案。楊明照先生縷述曰:“郭象《莊子注》竊自向秀之說,始于《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晉書》遂著之于傳,而高似孫《子略》,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焦竑《筆乘》,胡應(yīng)麟《四部正訛》,謝肇淛《文海披沙》,陳繼儒《續(xù)狂夫之言》,王昶《春融堂集》,袁守定《佔(zhàn)畢叢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簡明目錄》,陸以湉《冷廬雜識》,復(fù)相率承之無異議。疑之者則濫觴于錢曾《讀書敏求記》;王先謙《莊子集解》,吳承仕《經(jīng)典釋文序錄疏證》,亦先后為之辨白。然皆鑄詞簡闊,弗之詳論也。近人劉盼遂乃作《申郭篇》,證以三事,冀雪覆盆;若子玄沈冤,可洗于千載之下焉者。”(《學(xué)不已齋雜著·郭象莊子注是否竊自向秀檢討》)楊先生自述,對茲案“久入胸次”,乃“弋釣子期解義之見存者,與郭注類聚并列”(《學(xué)不已齋雜著·郭象莊子注是否竊自向秀檢討》),加以比較,向秀解義存而郭象沒有相應(yīng)注釋者凡三十七則不列入。比較的結(jié)果是:在總計八十九則中,“其與郭注同者四十有七,近者十有五,異者二十有七。辜榷較之,厥同踰半”。楊先生又說,劉孝標(biāo)“善于攻繆,博而且精;于《世說》紕?wù)`之處,多所糾彈,此獨(dú)存而不論”;“張湛訓(xùn)解《列子》,向、郭并采,而所引向注,與今行郭本互校,十符其八。”楊先生的結(jié)論是:“《世說》所載,信而有徵。”“子玄少有才理……。蓋見子期所為解義,窮究旨要,妙析奇致,欲貪其功,以為己力。遂掠美因善,鳩居鵲巢,補(bǔ)闕拾遺,蔦施松上??v曾自我作故,要亦因人成事,與何法盛之剽郄紹,宋齊邱之攘譚峭,不過薄乎云爾,存心固無以異。”(《學(xué)不已齋雜著·郭象莊子注是否竊自向秀檢討》)
《四庫全書總目》曾對比向、郭注,駁斥錢曾《讀書敏求記》之謂“世代遼遠(yuǎn),傳聞異詞,晉書云云,恐未必信然”之說,并詰問道:“錢曾乃曲為之解,何哉?”王叔岷對此公案也很感興趣,亦著有專文,他右袒錢曾說“不得斥錢氏之說為曲解也”,其理由為:“今據(jù)《莊子釋文》《列子注》及他書所引,詳加纂輯,得向有注郭無注者四十八條,向郭注全異者三十條,向郭注相近者三十二條,向郭注相同者二十八條,列此明證,然后知郭注之于向注,異者多而同者少,蓋郭雖有所采于向,實能推而廣之,以自成其說者也,……妄加剽竊之名,誠誣人也!”(《莊學(xué)管窺·莊子向郭注異同考》)王叔岷意在為郭象洗脫惡名。然而,王叔岷的計算方法是錯誤的,向有注、郭無注者四十八條,應(yīng)該像楊先生那樣,不列入。下余六十條,全異者三十條,相近、相同者六十條,占三分之二。因此,郭象的竊名還難以洗脫。
馮友蘭所持的是另一種理由是:“若說抄的話,郭象不僅抄向秀,而且抄嵇康,還抄司馬彪。”“他的《莊子注》用后來的說法,應(yīng)該稱為‘莊子集注’。”(《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4冊第133頁)“集注”的說法是欠妥的,因為集注是需要一一標(biāo)明原注者姓名的,并且這一說法還模糊了郭象的《莊子注》基本上竊自于向秀的事實。
馮友蘭引《世說新語·文學(xué)》劉孝標(biāo)注“聊應(yīng)崔譔所注,以備遺忘”一語中的“應(yīng)”字,為“隱”字(《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4冊第132頁),明顯不符合原文,馮友蘭未交待所據(jù)為何,亦不知是馮友蘭誤記,抑或是有意改動?事實是,馮友蘭恰恰由此作出了錯誤的推論:“向秀的《莊子注》可能來源于崔譔的《莊子注》。‘隱’是隱括的意思”(《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4冊第132頁)。
這是為了替郭象竊取向秀注辯護(hù),而誣向秀的注亦竊自崔譔。王叔岷就說得很明白了:“釋文音義中所引崔向本正文相同(與郭本異者)、注文相同之例亦甚多。蓋向秀亦本崔譔之義,述而廣之,與郭象本向注述而廣之者實同。”(《莊學(xué)管窺·莊子向郭注異同考》)看來馮友蘭、王叔岷對上引《晉書·郭象傳》“向秀于舊注外而為解義”一語的理解是相當(dāng)不夠的。“舊注”與“解義”相對,顯然“舊注”指的便是訓(xùn)釋音義、標(biāo)出異文之類,如果崔譔的《莊子》“舊注”有大量的義理闡發(fā),則向秀再作“隱解”,就只能說是于舊注外“別為解義”,不能說是“而為解義”了。王叔岷忽視了向秀的主要貢獻(xiàn)在于“于舊注外而為解義”。在字句訓(xùn)釋上,向秀承襲崔譔注的情況是存在的,故劉孝標(biāo)注稱向秀“聊應(yīng)崔譔所注”也。“應(yīng)”乃“因”之借字。“應(yīng)崔譔所注”者,即謂因承、沿用、依托崔譔所注本是也。問題在于向秀為人所稱道的是“解義”。因為有這樣一種開辟性的工作,因此,他在訓(xùn)釋上的承襲,便不為人所計較了。故王叔岷“獨(dú)加郭象以竊名,不亦冤乎”的話,是對向秀的貢獻(xiàn)不了解的類比之詞,也就是說,王叔岷未能明白“舊注”與“解義”之區(qū)別。
馮友蘭又說:“郭象注可以包括向秀注;向秀注不能包括郭象注。所以唐朝以后,向秀注和其他魏晉人的注都失傳了。”(《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4冊第134頁)這話是對的,但需要補(bǔ)充的是,闡述的原創(chuàng)性是屬于向秀的,“解義”亦即理論闡述的方向是向秀開辟的?!稌x書·向秀傳》稱向秀“發(fā)明奇趣,振起玄風(fēng),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豆髠鳌芬舱f向秀“妙演奇致,大暢玄風(fēng)”。上文已述,《世說新語》劉孝標(biāo)注引述了《秀別傳》稱向秀“隱《莊》絕倫”的話。此外,他還引《竹林七賢論》說:“秀為此義,讀之者無不超然,若已出塵埃而窺絕冥。”(《世說新語·文學(xué)》)從這些記述中可以看出,向秀注出現(xiàn)時,曾給讀者以強(qiáng)烈的新鮮感以及提升了精神境界的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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