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本來是自在的，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現(xiàn)在有了一種約束，這種約束是從不自覺到自覺的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在小說敘事當中也用了一種象征性的手法，就是孫悟空帶的那個緊箍。這個緊箍是孫悟空自覺自愿不由自主地戴上去的，戴上以后就受到約束了，一旦想過于自在，不受社會的規(guī)范，甚至不聽師傅的話，都要被念緊箍咒，讓他頭疼死了，甚至腦子會裂開了，這是一種約束。但是最終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當他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以后，終成正果以后，在座的各位感興趣的話可以讀一讀小說，這個緊箍咒還在嗎？終于終成正果了，取得真經(jīng)了，孫悟空給唐僧說，師傅，我終于把你送到西天了，那么你是不是念一個松箍咒，把這個拿掉，別束縛我了。唐僧很為難，說我學的是緊箍咒，沒學松箍咒，但是這個時候?qū)O悟空摸一摸自己的腦袋，緊箍咒不見了，自然而然，因為它內(nèi)化了，化成了孫悟空對自己的自覺的一種約束。

一個個體的人，當他在社會上取得了自己的位置，獲得了社會的價值，實現(xiàn)了社會意義以后，他就有著個體價值最高的實現(xiàn)，這個時候他就能夠真正做到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都在社會的規(guī)范當中，這種道德已經(jīng)內(nèi)化了，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符合社會道德原則的。在這樣的意義上，個體的人就成長為一種社會的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社會的人，是能夠真正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一種社會的人，這是西游記給我們的人生指出的一條道路。換句話來說，他告訴我們，人生的真正價值在那個過程當中，而這個過程的真正價值，在你是否能夠真正為社會做出貢獻。如果能，你的個體生命就有著最高的價值，如果不能，你的個體生命的價值值得推敲。

那么，有沒有可能面對社會的種種磨難和壓力，還能保持個體的純真追求，有沒有可能呢？有可能，但是這種可能性很可能是充滿著悲劇的。和《西游記》整個故事充滿著喜劇的講述是不一樣的，而這種悲劇就表現(xiàn)在《紅樓夢》當中。

四、《紅樓夢》的生命體驗

《紅樓夢》告訴你，“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雖然人的一生都是充滿著悲苦的，充滿著憂郁的，充滿著種種苦難的，但是最終還是要保持一種情癡，一種對社會、對生命的熾熱癡迷。這種生命存在的價值可以用賈寶玉的形象來加以講述，《紅樓夢》的主人公是賈寶玉，賈寶玉最核心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什么呢？魯迅有一段話說的很有意思，他說在《紅樓夢》整個的故事當中，悲哀之霧，遍體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他講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這個社會是充滿著悲劇的。過去有人在統(tǒng)計《紅樓夢》里面死了多少條人命，死亡肯定是一種悲劇，但是你要仔細地讀，你發(fā)現(xiàn)還沒有死亡的人有一種很重很重的悲劇感，不僅是貴族小姐們，像賈探春等等有很強的悲劇感。而且在下層的丫鬟也有很強的悲劇感，比如說小紅，小紅是賈寶玉屋里頭很小的一個丫鬟，但是她告訴說你們別太高興，告訴其他的丫鬟，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是熱鬧長久不了，不能長久。

賈母身邊的鴛鴦也有這樣很重的悲劇情感，鴛鴦給平兒和襲人說，別看你們都有指望了，誰知道日子長不長呢？他有一種悲劇感，覺得再幸福，再繁華的現(xiàn)實也可能瞬間即逝，這是悲哀之霧，遍體華林。真正最深地去體會它，去品位它，自覺地去感受它的是誰呢？是賈寶玉。這就構(gòu)成賈寶玉性格上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叫無故尋仇覓恨。明明是富貴子弟，生活上衣食無憂，也不用像咱們現(xiàn)在，奮斗一輩子都買不了一棟房子。大觀園里頭有的是賈寶玉住的地方，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但是這種衣食無憂的人不是在那享樂，而是在無故尋仇覓恨。

有緣有故還罷，賈寶玉是完全無緣無故地尋仇覓恨。在其他人看起來，賈寶玉有時似傻如狂，所以人們覺得他不入流，他和其他的紈绔子弟不一樣，所以叫做古今不肖無雙，再也找不出像他這樣的人了，所以他要特別地強調(diào)，像賈寶玉這個人是不可學的。當然這是反話，不可學里頭有可學的特點，從不可學的角度來看，賈寶玉在整個《紅樓夢》小說當中，薛寶釵給他起了兩個很有趣的綽號，一個叫無事忙，一個叫富貴閑人。大家知道，最了解寶玉的本來應(yīng)該是黛玉，但是在小說當中偏偏用了一種曲筆，講最能看透寶玉的是寶釵。無事忙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說不忙，天天非常非常忙，但忙的沒有一件是正經(jīng)事，所以叫無事。古人講這個無事不是說沒有事，是不正經(jīng)的事，你那個忙的都是不正經(jīng)的事，給女孩子弄弄胭脂，弄弄口紅，天天干這個事情，不像個樣子，所以叫無事忙。

還有一個叫富貴閑人，富貴本來可能是很忙的，因為維持這個富，維持這個貴要非常操心?，F(xiàn)在也是一樣，不要看那些億萬富翁們，有錢享受的不得了，但他們比咱們累多了。雖然咱們平時沒多少錢，咱們吃根油條喝豆?jié){很舒服。你要維持家業(yè)是很痛苦的，更不用說有權(quán)勢的人，要保住自己的官位也是很辛苦的，所以富貴很可能是沒有閑的。而賈寶玉這個剛好相反，是富貴閑人，為什么很閑呢？因為他不求富，不求貴，他對富貴是非常淡然的一種態(tài)度。

那么賈寶玉究竟忙什么呢？首先咱們看到的是他內(nèi)心中的焦慮，這是邁入成年門檻的一種恐懼感。因為作為個體的人，一旦生活在社會關(guān)系當中，他就成為社會的人，成人意味著你要對社會負責，對家庭負責。賈寶玉作為榮國府的主要繼承人來說，他一旦成人就要肩負起家庭的責任，肩負起社會的責任，對他來說有一種深層的恐懼。他不愿意成人，不愿意到了什么程度呢？林黛玉告訴他，賈家最近經(jīng)濟上有點危機了，經(jīng)濟上比較困難，收支不均衡，這個時候?qū)氂裾f了一個極不負責的話，他說，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不管家里怎么窮，最后我們還能生存。所以他對家庭，對社會采取一種極端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是非常消極的。咱們要問，這樣消極的人有沒有什么積極的追求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