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家認同面臨嚴峻挑戰(zhàn)

快速推進的全球化在深刻影響民族現(xiàn)象和國家現(xiàn)象的同時，也使今天的民族國家普遍面臨著國家認同問題。事實上，國家認同問題的凸顯，正是全球化對民族和國家造成深刻影響的必然結(jié)果。換句話說，國家認同問題凸顯，從另外一個側(cè)面反映著民族現(xiàn)象和國家現(xiàn)象在全球化中發(fā)生的深刻變化。

在國家認同問題日漸凸顯的情況下，對國家認同問題的討論不僅迅速升溫，而且漸呈泛化的趨勢。而一些研究者對于國家認同問題望文生義地任意拓展，已經(jīng)使國家認同問題的研究偏離了問題本來的含義。于是，在國家認同問題上的許多討論乃至爭論，并不處于同一平臺上，完全無法聚焦。因此，明確國家認同是特定情況、特定語境下的特定問題這一點，是進行該問題討論的前提。

將“認同”與“國家”結(jié)合起來，在國家的層面上討論國家認同問題，進而將國家認同作為重大的“問題”對待，與政治文化理論的形成和研究直接相關。在開政治文化研究之先河的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看來，“國家的認同意識問題”是政治文化中“體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②不過，國家認同概念的形成和相關問題受到重視，則與魯恂·W.派伊在1966年出版的《政治發(fā)展面面觀》一書提出的國家認同危機直接相關。派伊在該書中指出：在政治發(fā)展的諸多危機中，“第一個也是最根本的一個危機是由認同感的獲得引發(fā)的。一個新國家中的人民必須把他們的國家領土視為家園，他們必須認識到作為個人，他們的人格認同在某種程度上是被其按領土劃界的國家的認同定義的。在大多數(shù)新國家中，傳統(tǒng)的認同方式都是從部族或種姓集團轉(zhuǎn)到族群和語言集團的，而這種方式是與更大的國家認同感相抵觸的。”[12]](P81)于是，便產(chǎn)生國家認同危機。此后，“國家認同”便逐漸成為重要的描述概念和分析概念。

從“國家認同”概念的形成和最早使用來看，它所描述和分析的都是社會政治生活中的負面現(xiàn)象——現(xiàn)實生活中的“沖突”或“危機”，即國家認同問題。阿爾蒙德說：“用政治發(fā)展理論的語言來表示，對政治共同體的支持問題常常被稱為‘國家的認同意識’問題。”而這樣的問題，會對政治共同體“造成重大的政治危機”；[13](P38～39)派伊將這樣的問題界定為“認同危機”，亨廷頓則將其看作是會導致國家解體的根本問題。[10](P8～11)

國家認同問題首先出現(xiàn)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新國家。但是，國家認同問題的凸顯和普遍化，尤其是成為美歐老牌民族國家的根本性問題，則與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變遷和族際關系復雜化直接相關，甚至就是這些變化的必然性后果。

首先，在日漸“多民族化”的國家中，國家認同越來越受到民族的挑戰(zhàn)。最早提出國家認同問題的阿爾蒙德指出，國家認同問題是一種“集體忠誠沖突”——“對傳統(tǒng)的準國家單位的忠誠同對國家的忠誠和國家的目標發(fā)生沖突”。[13](P39)這個診斷雖然簡要，卻是一針見血的。對于一個多民族國家或“多民族化”的國家來說，國家認同之所以成為問題，根源于某些民族群體(主要是少數(shù)民族或少數(shù)族裔群體)對國家的不認同，或者說，是由于民族群體的自身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形成了沖突。具體來說，這樣的沖突的發(fā)生又有兩種情形：

一是原有的非主體民族(少數(shù)民族)，隨著民族意識的增強，尤其是利益意識的覺醒和與國家、與其他民族的博弈能力的增強，進一步加強了內(nèi)部認同，因而不可能在對國家的認同和對民族的認同問題上總是將國家認同置于優(yōu)先地位。如果某個民族群體的民族意識過于旺盛，對國家或其他民族群體缺乏認同，或者民族群體的自身認同明顯高于、強于對國家的認同，民族群體的自身認同就會產(chǎn)生一定的排他性，進而削弱或侵蝕業(yè)已存在的國家認同，國家認同問題便隨之出現(xiàn)。

二是新建構(gòu)起來的民族群體雖然逐漸獲得了民族的身份，但其所處的國家政治共同體并不是由他們自主建立起來的，它們甚至都沒有開展過維護該國家政治共同體的集體行動。因此，國家對它們來說顯然是一種外在的存在。盡管他們從國家那里要求權(quán)利的時候并不拿自己當“外人”，但它們在認同于該國家政治共同體以及為該政治共同體付出代價的時候，它們也不見得一定會拿自己當“自己人”。對于他們來說，國家認同是建構(gòu)起來的，需要在實踐中逐漸鞏固和經(jīng)受考驗。對于這樣的民族群體來說，在國家認同方面出現(xiàn)“問題”，往往是難以避免的。

其次，各種基于民族群體利益的族際政治理論嚴重侵蝕了國家認同。族際政治理論的形成，以族際政治的萌生為前提。但族際政治理論形成后，又加速了族際政治的發(fā)展，并在將族際政治凸顯為一種常態(tài)化政治類型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然而，現(xiàn)今國外有影響的族際政治理論，不論是多元文化主義還是差異政治理論，都是首先產(chǎn)生于西方，尤其是美國。事實上，目前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非歐美國家流行的族際政治理論，基本上都來自于西方，或者直接就是西方族際政治理論改頭換面后的東西。這些流行的族際政治理論，包括多元文化主義和差異政治理論，都是建立在強調(diào)民族群體權(quán)利基礎上的，都將民族群體的權(quán)利置于至上地位。因此，這些族際政治理論雖然在族際政治的形成和發(fā)展中發(fā)揮了重要影響，但對國家認同來說，不僅沒有裨益，而且是一種銷蝕劑。在亨廷頓看來，它們都是解構(gòu)性力量。針對美國以多元文化主義為代表的族際政治理論的論者，亨廷頓說：“在他們看來，美國不是一個人人共享共同的文化、歷史和信念的民族大家庭，而是一個不同種族和不同亞民族文化的聚合物，其中所處地位不是由共同的國家特性所界定，而是取決于自己屬于哪個群體。持這種觀點的人指責此前流行的美國熔爐理論或番茄湯理念，而爭辯說美國是各不相同的民族鑲嵌在一起的馬賽克，或一盤沙拉。”[10](P119)而恰恰是這樣的解構(gòu)性力量，成為導致美國巴爾干化的重要因素。在美國，“鼓吹群體權(quán)利高于個人權(quán)利的運動，損害了美國的國民身份和國家認同的中心內(nèi)容。”[10](P16～17)

最后，族性理論及族性的張揚，對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構(gòu)成直接沖擊。在絕大多數(shù)的族性理論中，族性都備受贊揚。在對族性充分肯定的基礎上，各種主張張揚族性的觀點也紛紛出現(xiàn)。相對來說，理性分析族性的本質(zhì)和形成機制，以及族性張揚與現(xiàn)實變化之間的理論，遠不如張揚族性的主張來得有力、熱情和沖動。然而，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族性理論本質(zhì)上是一種族群動員理論。“因為族性是形成群體認同的基礎進而會促進群體力量的內(nèi)聚和群體認知與行動上的一致。”“族性能夠?qū)€體的、分散的力量匯集成群體的、集中的力量，而這恰恰是政治精英所希望得到的‘動員法寶’和煽動起運動的‘廉價成本’。”[14](P58)在多民族國家內(nèi)民族意識趨于旺盛、民族的博弈能力增強和民族認同已經(jīng)對國家認同構(gòu)成挑戰(zhàn)的情況下，族性張揚的理論和主張所產(chǎn)生的動員作用，往往在增強民族認同的同時，對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形成一定程度的直接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的程度，則取決于族際關系的狀況和族性張揚的主張產(chǎn)生的動員效果。

多民族國家是多個民族群體組成的政治共同體。各個民族群體對國家的認同，是多民族國家政治共同體統(tǒng)一和穩(wěn)定的基礎和必要前提。如果某個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出現(xiàn)了問題，形成了嚴重的“集體忠誠沖突”。那么，該多民族國家統(tǒng)一和穩(wěn)定的社會心理基礎就動搖了，“全國政治共同體的合法性，即它能否名正言順地使人們服從，就成了問題，隨之而來的就是分裂主義運動。”[13](P39)曾幾何時，美國因為在治理國內(nèi)民族問題方面的成功而被譽為“民族熔爐”。但是，就是這個公認的模范生，隨著國家認同問題的弱化也出現(xiàn)了嚴重的國家認同問題，以至于面臨著解體的危險。塞繆爾·亨廷頓說：“倘若到2025年，美國還是跟2000年的美國一個樣子，而不是成了另一個或幾個國家……那倒是最大不過的意外了。”[10](P10)美國政治家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也認為：“具有潛在分裂作用”的多元文化主義“可能使多民族的美國巴爾干化”，這種狀況發(fā)展下去，“美國的社會就有面臨解體的危險”。[15](P125，118，126)不僅美國如此，全球化時代出現(xiàn)的國家認同問題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這也許是這個時代對民族國家體制構(gòu)成的最大威脅。

可是，今天卻不是拋棄民族國家的時候。人類社會仍要采取國家這樣的治理形式，民族國家仍然是最為有效的治理形式，人類仍然處于民族國家時代。從這個意義上說，弱化國家認同而形成的對民族國家體制的沖擊，將會影響到人類社會的有效治理，進而影響到全球治理，也必然會削減人類的福祉。

因此，在國家認同面臨嚴峻挑戰(zhàn)的情況下，有必要重新認識國家認同對于民族國家進而對于人類社會治理的意義，同時對那些有可能導致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受到侵蝕的因素，以及挑戰(zhàn)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的思想和行動等，保持理性審慎的認識及必要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