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革命是最好的革命
人物周刊:相較而言,美國革命大致局限在政治領域,法國革命也涉及社會文化領域。您似乎比較欣賞前者,就是將革命局限在政治領域,所謂“最小的革命是最好的革命”。
朱學勤:在社會層面,我是個保守主義者。我有一個基本觀念:人類社會自身有演變邏輯,會自然而然發(fā)展、糾錯。我尊重這個自發(fā)秩序,反對對社會做人為的外科手術。人類文明是怎么發(fā)展成這個樣子的?最讓人驚訝的一點就是自發(fā)演變的結果顯然越來越進步、越來越有利于大多數人的福祉。對此人類的理性到今天還沒有能充分地認識和解釋。人不僅沒辦法顛覆,也改造不出一個新的社會秩序。當年亞當·斯密曾強烈地反對法國革命激進階段的暴行,他維護的就是社會本身自我演變的權利。
但同一種社會基礎可以有不同的制度形態(tài)跟它銜接,有些能適應,有些不能適應,有些起初能適應后來不再能適應。社會不大規(guī)模破壞的同時政治制度可以選擇。這意味著,你可以改革。而如果你不愿改、改不動,很可能就會促發(fā)危機,革命就會來臨。毛澤東與黃炎培在延安窯洞里的對話也涉及這個問題,就是周期律與民主問題。政治制度有適應期有不適應期,如果到了不適應的時候還是不改革,那只能是被推翻。革命來了,我們應該限制革命的范圍,不讓革命擴及開去破壞社會秩序。所以我才提出最小的革命是最好的革命。
為什么我把美國革命稱為小革命?從1775到1787年,美國有沒有社會革命?沒有。有沒有在趕走英國人的同時把美國的土地所有制改一下?沒有。當然那個時候美國土地太充足了,也沒有這個需要。但美國也有沖突激烈的時候啊,傳媒人特別熟悉的“扒糞時代”,腐敗很多,官民矛盾也很激烈,但它沒有過階級斗爭,更沒有階級革命。所以我們今天到美國去,除被南北戰(zhàn)爭破壞的地方,大多數的地方維持獨立戰(zhàn)爭前的建筑、社區(qū)、社會結構。美國的歷史是短暫的,但這短暫的兩百多年歷史沒被破壞過。而在歐洲和亞洲,這兩百多年里發(fā)生了多少次破壞舊的社會基礎的革命啊!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革命是最激進的也是最保守的。它成功遏制了革命浪潮越過堤岸沖擊社會。
人物周刊:關于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關系問題,有所謂的大、小契約論,是否也在某種意義上提出了政府合法性的問題?
朱學勤:契約論是從17世紀開始的。在這以前,君權神授,是沒辦法質疑的。從霍布斯、洛克一直到盧梭,契約論提出了統(tǒng)治權力的合法性,把權力的來源從天上拉到了人間,其進步性、合理性就在這地方。但到了盧梭那里,夸大到要把整個社會都交給政府,所以叫“社會契約論”,這就非常危險了。如果僅涉及政治問題,民眾和政府可以有一個契約,最典型的就是所謂“統(tǒng)治者的權力來自于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它在制度上有一些儀式化的安排。比如4年選一次總統(tǒng)就是人民把讓渡出去的權力拿回來再重新授權一次的意思。
人物周刊:比較英、美、法三次革命,革命之前,美國沒有純粹的觀念活動,英國只有三兩個思想家竊竊私語,而法國有風起云涌的啟蒙運動,為什么看起來理論準備最充分的法國革命取得的成果實際上最不穩(wěn)固?
朱學勤:法國革命前,所謂的啟蒙活動擴大為啟蒙運動,意味著知識分子對民眾的動員程度已經達到了最大值。一旦政治體制難以容納,會引起爆炸性的后果,即小革命(政治)到中革命(社會)到大革命(精神)。歷史上的小革命,其實都是有限革命,政治參與沒達到爆炸性的程度。比如美國制定憲法,55個人的一個關門會議。但它不是一個拒絕民主的會議。如果說制憲的過程是共和,各種利益談判形成雙贏的結果,那么開門把憲法交給納稅人,經過投票同意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民主了。法國不是,制憲一下子進入大民主階段,所有人都可以發(fā)表意見,都可以否定另一個人的意見,民主進入到了廣場階段,所以很難確立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憲法文本。羅素曾講過,“在落后國家,觀念引起革命;在先進國家,革命引起觀念。”這話很有深度。因為在落后國家,除了知識分子的觀念力量外,其他力量都很薄弱,觀念力量一呼百應,往往一上來就引起大革命。法國、中國、俄國都是觀念引起的革命。在先進國家先有實際的革命,變動了政治制度以后,再釋放觀念的輻射力,觀念跟著慢慢變化。
人物周刊: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領導集團的不同構成是否也對革命風格有影響?
朱學勤:有一個有意味的現象:兩場革命的領導集團,美國的都全身而退,沒有一個死于內部廝殺;法國有相當多的人,不是死在王黨、反法同盟等敵人的手里,而死于革命內部的絞殺。丹東是羅伯斯庇爾所殺,羅伯斯庇爾是熱月黨人所殺。其他革命領袖被殺死的太多了。這情況在美國革命中找不到。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就是兩國的領導集團不同。法國革命的領導集團,大多既無政治管理經驗,也無經濟管理經驗。有這種經驗就會知道人們的利益沖突是每天每時在發(fā)生的,這種沖突,其實可以通過博弈、談判、雙贏的方式獲得一個結局。而美國革命的領導集團,要么是在英國管理時期已經成為議會精英,有過政治管理經驗;要么本人是律師、企業(yè)主、農場主,有工商生活的管理經驗,積淀了相當豐厚的工商文明。工商文明處理人們的觀念沖突也好、利益沖突也好,都不是訴諸武力,而是通過談判。而法國革命的領導集團,丹東、羅伯斯庇爾、馬拉,這些人都是拿破侖講的“意識形態(tài)分子”。拿破侖這么講是對的。他非常驚訝法國革命的領袖怎么都是意識形態(tài)專家,而非有經驗的政治家或企業(yè)家。觀念型知識分子領導的革命和政治家、企業(yè)家領導的完全不同。用韋伯的話講,法國革命是把可以分解的量上升為不可分解的質;而美國革命是把不可分解的質下降為可以分解的量、可以量化的經濟利益,討價還價。為什么1787年的會議要開3個月?每天都在討價還價。這批企業(yè)家和那批企業(yè)家在談判嘛。而法國革命,你看國民公會辯論,全都是宏偉敘述、激越浪漫的詩篇,而且訴諸道德,在政治斗爭中這是最可怕的事情。這樣的知識分子是只知道理,道德之理,不知事理,事物之理。
人物周刊:當時美國和法國對國家制度的設計是否也體現了對人性的不同認識?
朱學勤:其實兩國是相互滲透的。像漢密爾頓更多認為人性本惡,設立制度就是為抑制人們在政治層面上的邪惡。另一方像杰斐遜等人,受啟蒙思想影響比較多,認為人性本善,政治制度的安排應該最大限度調動人性的善,用政治來追求人間天堂,用今天的話來講,相對而言是個左翼;漢密爾頓天然地就是個右翼。左翼和右翼達成了哪種共和?右翼設計好了制度,左翼在制度平臺上批判這個制度。這就是共和制度上面的民主追求。問題在于杰斐遜在美國代表的這股民主力量,在法國革命中成了主流,沒有力量跟它抗衡。它用政治來追求宗教的目標,要把日月河山乃至人心的道德是非重新安排,那革命承擔的東西太多了。不光承擔了制度變易,還承擔了價值觀的徹底顛覆、人性的改造,不成為大革命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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