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民族主義理論
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通常視包括地方民族主義在內(nèi)的民族主義話語為主要敵手。歸根結底,是因為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是建立在兩大基礎之上的,而地方民族主義似乎必然會直接攻擊這兩大基礎,從而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自由主義民主政治的合理性和正當性。首先,傳統(tǒng)自由主義是個人主義的理論。自由主義的主干,即以康德(Kant)為軸心的那個傳統(tǒng)是以在理性上泯滅差別的人類個體為出發(fā)點的。依賴這種整齊劃一的人類形象,自由主義經(jīng)典作家勾畫出平等個體的理性聯(lián)合:人們訂立了或者假設曾訂立過社會契約,他們根據(jù)社會契約服從為自己制定的法律,并創(chuàng)立政府以執(zhí)行之,政府不但應該保衛(wèi)社會和平更要謹守法律邊界。這也推導出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的第二個基礎:公私有別。人們?yōu)樽约褐贫ǖ姆墒怯薪绲?,法律所?guī)定的是人們自己愿意服從的、來自自己的命令,政府必須有法律依據(jù)方可活動。在傳統(tǒng)自由主義看來,只有和大家都有關系的公共事項才會交由法律處理,這些事項關乎社會的持續(xù)存在;除此以外,個人有完整權利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出決定,無須政府幫助遑論干涉。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所依賴的個人主義和公私有別兩大基礎,概言之就是如此。
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對民族主義話語的基本看法主要有三點。首先,民族主義話語是對個人主義的反動。傳統(tǒng)自由主義作家通常認為民族主義話語會構造出一個人們的集體----民族,且把民族的延續(xù)和利益置于個人的生命和自由之上,如果必要總可以犧牲個體以裨益民族。民族主義話語不一定是反對個人主義的,但是不用說,在各種各樣的民族主義話語中集體主義的云影從來都揮之不去。第二,民族主義話語也在“公私有別”這個問題上相當曖昧。在公共事項上,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要求國家超乎平等個人之上,根據(jù)法律對公民一視同仁;在私人事項上,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則要求國家避之唯恐不及,留待個人任意處理,并以不傷害他人為前提。合二為一可以說,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需要也鼓吹一個“中立的國家”,政府不能給予某些公民特別優(yōu)待。在傳統(tǒng)自由主義作家看來,民族主義話語要政府把注意力投向某一民族的成員,必然形成對其他公民的歧視。換句話說,傳統(tǒng)自由主義作家通常覺得民族主義者是想要“私事公辦”,把某些人的活計假借“民族”的名目推給國家去負責,最終也就變成由全體公民來承擔。最后,許多傳統(tǒng)自由主義作家,康德及其后學尤甚,還有一個基本信念是:人類歷史有朝向自由社會不斷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可循;在自由主義的滾滾大潮中,像民族和民族主義話語這類事物都屬于一定將被淘汰的粗礫。[13]如果人類必將建立公道政府、走向自由社會,那么就算民族主義話語有些許道理,那小道理在自由主義的大道理面前也不值一提。
最近二、三十年間,愈受重視的自由民族主義理論對民族主義話語的看法和傳統(tǒng)自由主義頗為軒輊??偟膩碚f,自由民族主義者通常認為民族和民族主義話語對自由社會的發(fā)展和個體心靈的作育即便不是必需的,也往往大有好處。許多自由民族主義作家希望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兩派思想可以相得益彰,共同支撐起現(xiàn)代的自由主義民主政治。著名的自由民族主義者耶爾·塔米爾(Yael Tamir)有言,個人對民族的心理認同承載了“社會團結、文化聯(lián)絡、個人認同中所包含的對集體的認同和對協(xié)作友鄰的道義擔當”,這些都是個人享受意蘊豐沛的生活、國家維護運行良好的秩序之必需。[14] 但自由民族主義理論仍以自由主義為本底,也是毋庸懷疑的。至關重要的是,自由民族主義作家絕不曾對所謂“民族”抱有本質主義的信念,他們從不將“民族”這一人們的共同體絕對化為獨立的實在物;自由民族主義理論所談論的“民族”乃是由人們的頭腦構造出的虛擬物。在自由民族主義作家的心目中,個人對民族的認同稀薄、混沌而流動:個人認同民族,但民族只是集體認同的一種而已;個人認同此民族但也可以同時依歸、仰仗彼民族;個人一時認同某民族但也可以改變。于是乎,民族認同對自由社會只是工具;民族認同服務于自由社會的需要,而不是相反。有民族,個人就在生活方式上就多了一種重要的選擇,但歸根到底,“有選擇”本身才是公民不可克減的核心權利。
自由民族主義的大纛下固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很難一概而論。不過在我看來,大體上仍可以劃為兩類,他們的理論脈絡和政治鵠的其實不盡相同。第一類自由民族主義者其來有自,近世自由主義經(jīng)典作家,特別是穆勒(John Stuart Mill),老早就注意到自由社會仍然以國家為單位,而一國的公民之間尚須有相似經(jīng)驗和同情心理才能勉力和便利地參與國家的政治生活?,F(xiàn)代自由民族主義者也不乏從“忠實情感”角度理解民族認同的,而對民族主義話語這樣的解讀,不但第一類自由民族主義者甘之如飴,就是無論如何與民族主義搭不上界的現(xiàn)代康德主義者如羅爾斯(John Rawls)等也不會感到有排斥的必要。[15]與此相比,第二類自由民族主義者理解的民族認同則更加固化,概言之,可以稱為是某種“文化建制”,即不但是表達為符號的民族文化,還非得及于其制度載體不可。已故著名法學家尼爾·麥考密克(Neil MacCormick)所談論的蘇格蘭民族,其實是蘇格蘭綿延三百年而不絕的獨立法律體系;[16]而當代著名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所談論的魁北克民族,也頗可以具象為魁北克省法裔加拿大人的宗教信仰及教育制度。[17]絕非巧合,第一類自由民族主義者多半談論的是與國家相耦合的民族認同,而第二類自由民族主義者費盡心機其實還是要為無國家作靠山的地方民族爭取尊嚴和地位。這一差別實在不可小覷。
西方多民族國家的憲制安排
可以說,有了自由民族主義的理論支持,西方國家的地方民族主義運動更有底氣施展拳腳了;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因為自由民族主義背書的地方民族主義運動不尋求顛覆所在國家的政治基礎,國家與地方之間的妥協(xié)也變得比較容易。在自由民族主義理論指導下蓬勃發(fā)展的新型地方民族主義運動和過去所謂“地方分離主義”或者“民族分裂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訴求上已經(jīng)頗為不同。目下,新型地方民族主義運動及其政治代理人提出的憲制理想或多或少總是能貼近所在國家的既有制度,推倒重來或者另起爐灶的主張不能說沒有,但是畢竟在社會上和者漸寡。當然,這絕不意味著有關國家已經(jīng)在憲制上完全實現(xiàn)了對地方民族主義運動的包容。即便國家做出讓步,已經(jīng)承認或者賦予民族地方政權更多的自主權力,在蘇格蘭、魁北克和加泰羅尼亞,許多懸而未決的憲制問題還是引起爭議也難以解決。對此,各國憲制發(fā)展的歷史也許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經(jīng)驗和教訓來幫助人們尋找答案。
蘇格蘭
在盎格魯-薩克森人到達不列顛島北部前,當?shù)鼐用穸鄬賱P爾特人(內(nèi)部仍有分別),今天蘇格蘭的主體居民仍是他們的后代。因此,蘇格蘭和威爾士、愛爾蘭一道也被稱為凱爾特諸國,以日爾曼人后裔為主體的英格蘭自然不屬此類。蘇格蘭形成早期民族國家并不晚于英格蘭,有趣的是蘇格蘭還在北美建立了一些不怎么成功的殖民地(今加拿大新斯科舍省)。這意味著,蘇格蘭也是可能走上一條獨立發(fā)展道路的,最終形成類似于葡萄牙、冰島或者丹麥那樣的國家。眾所周知,是詹姆士一世身兼蘇格蘭和英格蘭兩國王導致不列顛出現(xiàn)共主國家,不過在斯圖亞特王朝時期蘇格蘭的獨立地位還是不受質疑的,蘇格蘭議會和英格蘭議會是平行關系。但王朝傳到安妮女王時,因為她沒有子嗣,蘇格蘭和英格蘭的王位繼承規(guī)則可能產(chǎn)生不同的繼承人而終結不列顛共主國家。這既非英格蘭統(tǒng)治階層希望出現(xiàn)這種結果,也不一定符合蘇格蘭知識階層的利益。當時這兩個不列顛王國最根本的利益都在保衛(wèi)宗教改革后的新教政權不落入信仰天主教的王位繼承人囊中。所以在1707年,蘇格蘭和英格蘭簽署《聯(lián)合條約》建立起一個真正的“聯(lián)合王國”。今天回顧,聯(lián)合王國的建立對當時的蘇格蘭還是有好處的。最為重要的是,就在和英格蘭合并后蘇格蘭開始了對全人類頗具影響的蘇格蘭啟蒙運動,誕生了亞當·斯密(Adam Smith)和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等偉大學者。但另一方面,蘇格蘭人畢竟喪失了原來的獨立政權,在很大程度上成為英格蘭的蒼莽邊陲。
1707年以后,在大不列顛聯(lián)合王國----也可以不那么恰當?shù)乇环Q為“英國”----政府中代表蘇格蘭的主要是蘇格蘭律政司(Lord Advocate)一職,他代表王室在蘇格蘭提出訴訟也向政府提供對于蘇格蘭法律的見解。1885年英國內(nèi)閣開始設立蘇格蘭大臣(后升格為蘇格蘭國務大臣),他是在英國內(nèi)閣中負責蘇格蘭事務的行政官長。英國內(nèi)閣允許蘇格蘭國務大臣采取某些針對蘇格蘭的特別政策,但因為英國內(nèi)閣貫有集體責任原則,所以蘇格蘭國務大臣并不能那么自由地調整政策。[18]但不管怎么說,蘇格蘭國務大臣一職的長期存在還是為后來建立蘇格蘭地方自治政府創(chuàng)造了條件。當大英帝國處于巔峰期時,蘇格蘭人并沒有強烈的自治沖動,歷史的轉捩點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主張?zhí)K格蘭獨立的蘇格蘭民族黨(Scottish National Party)在1945年派出溫妮·愛英(Winnie Ewing)女士參選,第一次在英國議會大選中贏得了席次。這類事件的出現(xiàn)反映了蘇格蘭民眾情緒的變化。英國政府采取了初步的措施進行回應。在1979年,英國工黨主導了一次在蘇格蘭的公民投票以決定是否在蘇格蘭建立一個地方政府并接受自英國中央政府下放的權力。不過當時的情況是英國工黨已經(jīng)很不受歡迎,這次公民投票的結果是在63.8%的投票率下有51.6%的投票人贊成此議題(即獲得約32.9%的選民支持),但這次公民投票要求至少40%的選民投票支持才能通過,所以在1979年建立蘇格蘭地方自治政府的努力沒有成功。
1989年3月30日絕大多數(shù)的蘇格蘭籍英國議會議員和歐洲議會議員加上來自蘇格蘭各界的代表在愛丁堡簽署了《權利聲明》(Claim of Rights),這些在蘇格蘭最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和知識分子強烈主張?zhí)K格蘭人民固有的主權并要求建立蘇格蘭自治政府。他們組成了蘇格蘭憲制大會(Scottish Constitutional Convention),集中了來自工黨、自由民主黨、綠黨和蘇格蘭長老教會等各個方面的人士。[19]蘇格蘭制憲大會對后來建立蘇格蘭自治政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英國工黨在1997年大選前即打出支持蘇格蘭自治的政治牌并成功當選英國議會多數(shù)黨。1997年,英國工黨兌現(xiàn)了選前的承諾,在蘇格蘭舉行了第二次關于是否建立自治政府的公民投票。74.3%的蘇格蘭投票人支持這一議題,另有63.5%的投票人同時支持賦予蘇格蘭自治政府以調整稅率的權力。民意如此,英國議會通過了1998年蘇格蘭法(The Scotland Act 1998)并決定在1999年建立自治的蘇格蘭議會和政府。到這時為止,蘇格蘭民族和人民復求自主的三百年歷程終于有了結果。蘇格蘭議會享有廣泛的立法權,除了被英國議會保留的某些事項如國防、外交、移民等,蘇格蘭議會可以在所有權力下放事項和沒有被明確保留的事項上制定適用于蘇格蘭的法律。蘇格蘭議會有權對英國政府制定的稅率上下浮動3%。[20]
蘇格蘭民族爭取建立地方自治政府的努力基本上是很成功的,但也留下了若干問題或話題。最為重要的問題是:英國是不是絕對的單一制國家?
有關這個問題的爭論不是今天才產(chǎn)生,但是既有趣又重要的晚近案件給出了具有指標意義的判詞。1952年當今伊麗莎白女王即位時,蘇格蘭民族黨創(chuàng)黨元老約翰·麥考密克(John MacCormick)對代表政府的蘇格蘭律政司提起訴訟反對伊麗莎白女王在蘇格蘭和整個聯(lián)合王國被稱為伊麗莎白“二世”,畢竟在蘇格蘭還從未出現(xiàn)過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王,都鐸王朝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當年只是英格蘭君主。案件訴至蘇格蘭高等民事法院(Court of Session),麥考密克等敗訴。法院認為女王稱號的序數(shù)詞不應由法院來決定,女王的選擇無論是基于議會立法還是君主特權都不能在法院被挑戰(zhàn)。再說,上訴人自己的利益和訴求和法律爭點無關。[21]這個案件至關重要的地方在于麥考密克等是根據(jù)1707年《聯(lián)合條約》第一條來提出告訴的,該條規(guī)定:“蘇格蘭和英格蘭兩王國自此永遠聯(lián)合成一個名為大不列顛的王國”。[22]麥考密克等提出,既然聯(lián)合王國是兩個古國的結合,勢必不應該只體現(xiàn)英格蘭的傳統(tǒng)而無視蘇格蘭的部分。
這一案件表面上看似是王號序數(shù)詞之爭,但是在憲法理論上卻直指被英倫法學界奉若神主牌的“議會主權”原則及其決定的單一制政體。眾所周知,英國的“議會主權”原則是憲法學巨擘戴雪的總結,簡單地說,就是英國議會可以制定或者修改任何法律并且不受法院的挑戰(zhàn)。[23]如果女王對王號序數(shù)詞的選擇有議會立法支持,自然也享受同樣待遇。麥考密克等訴稱,英國議會立法不是完全不可挑戰(zhàn)的,因為當今議會乃是《聯(lián)合條約》的產(chǎn)物,如果議會立法違反了聯(lián)合條約即屬無效。蘇格蘭高等民事法院的噶思理(Gutihrie)法官不同意這種說法,他點明從未有蘇格蘭法院挑戰(zhàn)英國議會立法,再說蘇格蘭各個大學的法學院也都接受了“議會主權”原則是對英國憲制的合理闡發(fā)。不過首席法官庫珀(Cooper)卻指出,“議會主權”原則歸根結底來自柯克(Coke)和布萊克斯通(Blackstone)等人的釋讀,乃是英格蘭議會和憲制的特征,既然1707年發(fā)生的是蘇格蘭和英格蘭兩議會的合并,沒有理由認為新的聯(lián)合王國議會應該完全繼承英格蘭議會的血統(tǒng)。也就是說,《聯(lián)合條約》所規(guī)定的某些基本憲制也許是不可以被議會立法修改的。當然,法院究竟如何適用《聯(lián)合條約》也頗是個難題。[24]
顯而易見,英國是否一個單一制國家的問題直接關乎蘇格蘭民族和英格蘭并駕齊驅的憲制地位。英倫法學界可能堅持“議會主權”原則,即位于西敏寺的“君臨議會”(Queen in Parliament)才是英國一切權力的淵源,但蘇格蘭知識界更傾向于強調英國歸根到底是不列顛諸古國的聯(lián)合,今日的議會立法也不能瓦解這一立國基礎。
這個問題在今天的語境下尤其有意義,因為蘇格蘭議會在1999年已經(jīng)建立了。在蘇格蘭新議會的第一次集會上,溫妮·愛英女士宣布蘇格蘭議會是在1707年解散近300年后復會,這就和倫敦當局堅持的蘇格蘭地方政府乃是一個通過下放中央權力產(chǎn)生的機構大有認知差別。[25]溫妮·愛英的潛臺詞是今天的蘇格蘭議會是自1707年后被壓制的蘇格蘭人民主權的擔當者。考慮到2011年5月蘇格蘭民族黨成為蘇格蘭議會的過半多數(shù)政黨并明白承諾將要在2013年以后舉行關于蘇格蘭獨立的公民投票,自“麥考密克”案以來蘇格蘭民族主義者對英國之為一個聯(lián)合王國的強調實在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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