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當韋伯在這里談到“政治”的時候,我們應該理解它所具有的獨特的內涵,它絕不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爭權奪利的派性政治。在韋伯的政治概念里,處理德國國家和民族的生存、安全與發(fā)展問題正是當代政治最核心的訴求。在這個意義上,簡單地給韋伯扣上民族主義或者國家主義的帽子,并不能夠觸及韋伯真正的問題,而恰恰落入韋伯所批判的非政治的信念倫理的泥沼。
關于知識與知識分子倫理問題的筆記
在韋伯研究中,《以學術為業(yè)》和《以政治為業(yè)》這兩篇演講是具有獨特地位的文獻。2010年是韋伯逝世九十周年的紀念。重讀韋伯的這兩篇演講,既是為了昭顯這兩篇文本背后的邏輯關系,借此探討韋伯對知識分子倫理問題的思考,也希望為理解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系問題提供借鑒。
( 一 )“先知”與知識分子
學術的倫理與天職
1, 學術何為?
韋伯在《以學術為業(yè)》的著名演講中,處理的核心問題其實是:在一個學術的外部和內部均存在重重危機的情勢下,學術究竟何為?學術的意義何在?
因此,韋伯演講一開始描述的是學術事業(yè)所面臨外部環(huán)境的巨大壓力。首先,他對比了德國和美國的學術體制對于年輕人的嚴酷,指出德國與美國的大學都存在著“國家資本主義形態(tài)”,即企業(yè)化的趨同趨勢,研究機構對大量經費的依賴,其官僚化都使得一個學者的“才干”并不能發(fā)揮應有的作用,就像議會一樣,庸才和投機分子總是占有重要的位置。學術的前程掌握在“命運之手”,而不是靠“才干”。
其次,要想在大學從事學術的年輕人,必須認識到自己任務的雙重性,即作為學者與作為教師,這兩者并不是一回事。在現存的大學制度下,教師總是面臨著需要依賴學生人數來獲得講課費的生存壓力和誘惑,正是這樣的現象,壓制了對學者素質的評價。韋伯明確地表示,“我對那些門庭若市的課程深表懷疑,盡管這種現象可能難以避免。民主只應當在適當的地方,而德國大學傳統(tǒng)中所實踐的,是精神貴族式的學術教育,對此我們無需諱言。”因為,以恰當的方式將科學問題呈現給學生,使他們能夠進行獨立的思考,正是教育事業(yè)唯一重要的事情,也是最艱難的任務,正是這一點決定了它的“精神貴族”的性質。但是,承擔這樣的教育使命,代價卻是“你能夠承受年復一年看著那些平庸之輩爬到你頭上去,既不怨恨也無挫折感嗎?”雖然是為了“天職”而工作,但是韋伯說“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無動于衷地忍受這種事”。因此,年輕的學者必須意識到,學術生涯幾乎是一場人生賭博,因為它有著幾乎難以承受的責任,猶如地獄的入口。
第三,正是在上述外部學術環(huán)境惡劣的情況下,韋伯強調學術內在志向的重要性,如果沒有某種迷狂和熱情,這個人便不會有科學的志向。但是,這只是一個前提。這個志向還必須要接受學術空前專業(yè)化的制約,今天,只有徹底的專業(yè)化,才能具備學術信心取得成就,這是一個理性化的過程。這并不意味著科學可以化約為計算問題,以為科學可以從實驗室或統(tǒng)計卡片索引中制造出來,所需要的只是“智力”而不是心靈,這是無知,科學需要靈感和想法。專業(yè)性的工作和以此為基礎的創(chuàng)見,缺一不可,彼此不能互相替代,這也使得學術充滿風險,需要從事者有徹底的獻身精神。
針對內部和外部種種限制,韋伯特別強調科學不是一項“表演”的事業(yè),而必須是發(fā)自內心地獻身于學科。在科學領域,假如有人把他從事的學科當作一項表演事業(yè),并由此登上舞臺,試圖以“個人體驗”來證明自己,并且問“我如何才能說點在形式上或內容上前無古人的話呢?”這樣一個人是不具備“個性”的。如今我們在無數場合都能看到這種行為,而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個人提出這樣的問題,而不是發(fā)自內心地獻身于學科,獻身于使他因自己所服務的主題而達到高貴與尊嚴的學科,則他必定會受到敗壞和貶低。
科學需要的是從內心出發(fā)真正地獻身于一個永無止境、必然會被超越的科學進步的過程。這是一個理智化的非宗教過程,今天的科學并不是通向“神”的“幸福”之路,它甚至窒息了世界存在著的“意義”這種東西??茖W不涉及終極關懷,是因為科學的有效性是有邊界的,它是以假設(概念)為前提的,而它自己并不能證明這個假設??茖W研究的成果,是從“值得知道”這個角度來說的,也只是在這個意義上,它是重要的。它所預設的是,科學的“關切”是以這個過程參與文明的共同體,但是,它預設的這個“關切”絕不意味著這一關切是不證自明的。科學描述的這個世界是否值得存在,活在這樣的世界里是否有意義,這些都不是科學需要和能夠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因此,學術作為一種“天職”,是在知識“為了自身的目的”的范圍內的,是知識自身的“倫理”體現。
正是從這樣的科學立場出發(fā),韋伯指出講壇不是“先知”和煽動家應呆的地方,他們應該到大街上去對公眾演講,即到能夠聽到批評的地方去說話。學術是“為深思熟慮疏松土壤的犁鏵”,不是“對付敵手的利劍”。對實際政治問題所持的意見,同對政治結構和黨派地位的科學分析是兩回事。
例如,如果要在課堂上討論民主,就應當考慮民主的不同形態(tài),分析它們的運行方式,以及為每一種形態(tài)的生活條件確定具體的結果。然后還要將它們同那些非民主的政治制度加以比較,并努力使聽講人能夠找到依據他個人的最高理想確定自己立場的出發(fā)點。
真正的教師會保持警惕,不是或明或暗地將自己的態(tài)度“強加”給學生,他應該要求自己做到知識上的誠實。課堂上,學生必須聽老師說話,但是課堂上的老師因為沒有人能夠批評他,如果他不能盡自己的職責,用知識和科研經驗幫助學生,而是乘機漁利,兜售自己的政治見解,就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因為作為“科學”的學術無法涉及終極關懷,在一個不同制度的神和價值相互爭斗的時代,價值的多元性使得一些事物不美、不善、不神圣,卻可以為真。在一神論的基督教被除魅之后,價值多元性之間的爭斗和沖突已經成為對日常生活的要求,因此,必須勇于正視這個時代的文化命運。對于大學的教師來說,課堂并不是“政治”的領域,這里的政治指的是黨同伐異的政黨政治,教師不應該扮演政黨領袖的角色,其首要職責是要教會他的學生承認“令人不舒服”的事實,即相對與他的黨派觀點而言不同的事實。教師要做到使學生頭腦“清明”,能夠在價值問題的選擇上,找到自己的立場和實踐的手段,因此,教師的職責是向他們指出選擇的必然性,并且到此止步,即不是把自己的立場灌輸和推薦給他們。諸神之間無盡的爭斗,意味著對待生活的各種可能的終極態(tài)度,是互不相容的,其斗爭也是不能有結論的,因此,必須在它們之間做出抉擇。但是這個抉擇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做,而不是依靠外在的“先知”或者教師。
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學術的科學本身的確是一種價值判斷,只是它必須建立在專業(yè)立場之上。這個價值判斷并不是派發(fā)神圣價值或者神啟,而是通過嚴格的專業(yè)化學科的操作,服務于有關自我和事實間關系的知識思考,“一名科學工作者,在他表明自己的價值判斷之時,也就是對事實充分理解的終結之時”。在一個世界已經被除魅的時代,終極性的神圣價值已經從公共領域里消失了,學術界的偽“先知”,即盲目的信仰所能夠創(chuàng)造的不過是狂熱的宗教團體,而絕不是真正的學術共同體。必須正視不同立場的知識性存在,因此,課堂上理智的正直和誠實才是最大的美德,也即學術共同體賴以生存的美德。在韋伯看來,在一個上帝死去、諸神爭斗的時代,學術共同體的存在,其重要性正在于提供自我和事實之間關系的知識性思考,而這樣的思考必須是在容納多元的甚至互相沖突的價值觀的基礎上進行,否則就是學術的喪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學術不是神學,也不是“政治”,必須摒棄這兩種意義上的“煽動”性。我們需要在這個基礎上去理解韋伯之“價值無涉”的原則,即作為學術共同體本身的兼容并蓄的原則,它以事實和知識上的聯(lián)系為基礎,以正直與誠實為工作原則,舍此,則是學術共同體的毀滅。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生活中的重大問題不需要去解決,科學對信仰所做的貢獻及其界限,正在于它幫助人們確立自己與目標之間的選擇關系,“形象地說,你將侍奉這個神,如果你決定贊成這個立場,你必得罪所有其他的神。因為只要你堅持忠實于自己,你必然會達到這樣一個終極的、有著內心意義的結論”。科學不能代替,但是可以幫助我們對自己行為的終極意義做出說明,幫助我們做出自己的抉擇,并以此承擔背叛眾神的后果。對于今天的人們:我們應當去做我們的工作,正確地對待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天職方面的“當下要求”,這才是最重要的。在這個意義上,科學的“價值無涉”不是抹殺立場,其目的正是為了確立價值立場,但是這樣的價值立場必須以其他價值立場的存在為前提,才是有意義的和有效的。也就是說,作為個人的研究者必須置身于一個被認可的學術共同體,而一個沒有歧見和不同立場的學術共同體,就不是學術共同體,而只是被一種霸權控制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這才是韋伯強調教師在課堂上以不扮演偽“先知”為學術倫理的關鍵,對此,我們理解得并不夠。
對于韋伯來說,以學術為志業(yè),意味著必須有極大的勇氣承受外在環(huán)境的風險,傾聽內心的使命,通過獻身于“專業(yè)化”的思想過程,來為這個世界提供從不同立場建構的知識圖譜,這是一種守望的立場,是對啟蒙精神及其理性主義的艱難的,也是堅定的守望。在一個已經沒有“先知”和圣徒的時代,這是正直和誠實的學術的唯一使命,也是知識分子“令人顫栗”的命運,當他們守望未來的時候,面對詢問和等待的人們,他們不能做“理智的犧牲”,不能屈從大眾的要求而給予廉價的滿足。韋伯引用了《舊約·以賽亞書》中的一段話作為當代知識分子的肖像,并以此結束了整篇演講。
對于這么多期待著新的先知和圣徒的人來說,他們的境況,同以賽亞神諭所包含的流放時期以東的守夜人那首美麗的歌所唱的完全相同:“有人從西珥呼問我,守望的啊,黑夜如何。守望的說,早晨將至,黑夜依然,你們若要問就可以問,可以回頭再來。”
聽這話的那群人,詢問和等待了已經有兩千年以上,我們曉得他們那令人顫栗的命運。從這里我們應當得出的教訓是,單靠祈求和等待,只能一無所獲,我們應當采取不同的行動。我們應當去做我們的工作,正確地對待無論是為人處事的還是天職方面的“當下要求”。如果每個人都找到了握著他的生命之弦的魔鬼,并對之服從,這其實是平實而簡單的。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