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我們講的靜坐、空、頓悟、不立文字這四個方面是禪宗思想里面最重要的,這涉及到禪宗的幾個重點。第一個重點是怎么樣從實踐的方法轉化為一個龐大的理論和實踐體系,涵蓋了整個禪宗對于人生和宇宙的理解和解釋,就是說從印度的禪學、禪方法轉到中國的禪宗、禪思想,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變化。這是中國的創(chuàng)造性的一種改造。第二個重點是怎么樣從一個佛教人人都要遵循的修行方法,變成了一個佛教的派別,使得唐以前的禪師變成了禪宗。第三個重點是怎么樣使這種佛教的修行方法和道理從草根階層轉向精英階層,并且從南方到了北方,從山林到了廟堂,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在慧能以前,禪宗很大程度上是在鄉(xiāng)村、邊遠地區(qū)流行的。比如五祖弘忍就是在很偏遠的湖北黃梅,黃梅現(xiàn)在也不是一個十分熱鬧的地方。過去“南宗禪”主要是在南方,可是后來逐漸走向了北方,進入長安和洛陽。要知道唐代的長安和洛陽是當時中國文化輻射力和影響力的中心,也是政治的中心。禪宗必須到那個地方去,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籠罩性的佛教。
第三,禪宗對中國文化和士大夫的影響。
中國歷史上有一位偉大的詩人叫謝靈運。謝靈運既是一個大詩人,又是一個精通佛教的人。他寫過一篇文章《辯宗論》,在我看來這是第一篇中外文化比較的文章。這篇文章里面講的一段話很有趣,他說印度人容易受宗教性的約束,而不太能夠理解里面包含的道理。而中國人容易懂得道理,但不太容易接受“教”的約束。所以中國人一定要悟。謝靈運已經(jīng)講到要頓悟。謝靈運是生活在五世紀到六世紀之間的人,比中國的禪宗還要早。
1、從中國宗教信仰的角度講,禪宗的形成使佛教變得非宗教化。
世界上很多學者都指出禪宗是一個最不像宗教的宗教。它破除偶像、瓦解制度、去除修行、把宗教信仰者引向生活化。這一點不僅影響了佛教自身,而且還影響了中國的精英階層。因為一切都是虛幻,包括所有外來的約束,包括修行都是虛幻的,所以完全要由自我本心來頓悟。他們對修行,對戒律,對經(jīng)典的閱讀,對偶像的崇拜都是非常反感的。
我給大家講一個南岳懷讓和他的弟子馬祖道一的故事。馬祖道一是后來推動中國禪宗發(fā)展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據(jù)說馬祖道一最早修行的時候是在南岳衡山苦苦坐禪。他的師傅看到他只會打坐,就跑到他身邊拿塊磚在他身邊的石頭上磨。他給磨的心煩意亂,就問師傅磨磚干什么。南岳懷讓說我磨磚做鏡子。馬祖道一奇怪地說,磨磚怎么能成鏡子呢?又不是銅的。馬上南岳懷讓就反問了一句說,磨磚不能成鏡,打坐就能成佛嗎?所以要真正成佛,是靠內(nèi)心自覺,不是靠打坐。后來禪宗對于這種苦苦打坐,認真學習經(jīng)典,拜偶像以及期待祖師爺?shù)膯l(fā)等行為都是很蔑視的。
禪宗走向了“平常心是道”,就是追求人應該處在一個放松、自然,沒有負擔,沒有被欲望約束住心靈的狀態(tài)。這影響了中國很多士大夫,使他們走上了尋求自然、放松的道路。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如果走到極端,就會走向自大,走向放任自流,從宋代到明代就有這個趨向。
從根本上講,禪宗瓦解了佛教。因為一個宗教如果沒有戒律,沒有組織,沒有儀式,沒有崇拜對象,沒有經(jīng)典理論,這個宗教就瓦解掉了。中國的佛教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沒有變得那么絕對,沒有那么唯一,才沒能夠成為一個非常強大的宗教性的力量。
2、在傳統(tǒng)士大夫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上,禪宗是對儒家精神世界的一種補充。禪宗成為士大夫可以在責任和放任,入世和出世之間找到自我協(xié)調(diào)和自我放松的一種方式。大家都知道儒家的傳統(tǒng),是一個入世的、對社會負有責任的傳統(tǒng)。孔子為首的儒家思想是一定要恢復周禮,恢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秩序,要克己復禮。儒家所謂的三不朽,首先要立德,其次要立功,最不行還得立言。一個人的成功與否都要靠社會的承認,一個人的價值要在社會上去體現(xiàn)。與之相反,禪宗有一套追求自然和放松的道理。大家都知道佛教是要給人以解脫,但禪宗是怎么說的呢?禪宗說本自無縛,不用求解。只要放下一切就是自由的。士大夫在這點受到影響以后,在沉重的社會責任和官場爭斗之外,能夠找到自我解脫和自我放松的方法。
3、禪宗對中國文學和藝術的影響。中國古代的藝術其實就是講琴、棋、書、畫。琴是指音樂。古代的音樂就已經(jīng)有這樣一種理論: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絲不如竹是因為,絲是經(jīng)過人工制造的,竹子是直接就敲上去的。竹不如肉,肉就是人的聲音。道理就是漸進自然??墒堑搅硕U宗,他更把這個理論發(fā)揮到極致,就是說所有的東西你都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技巧,技巧是二等的,境界是一等的,所以他要你彈“無弦琴”。人們大都認為,沒有弦的琴怎么彈呀,但是禪宗認為最高境界就應該是這樣的。
棋就是指下棋。大家都知道下棋就是要步步爭先,可是下棋理論的最高境界就是流水不爭先。大家看日本也好,中國也好,很多棋手在扇子上寫著“流水不爭先”,或者“平常心是道”。下棋就是爭輸贏的,可是叫你不要爭,要順其自然。有沒有道理呢?下棋就是計算,計算就是爭斗。可是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下棋的人都知道最高境界是感覺,不是計算,這個是和禪宗有關系的。
書法和繪畫同樣如此。如果書法上你永遠都是執(zhí)著的描,總是關注間架結構如何整齊,繪畫時總是強調(diào)畫的線條如何的好,你永遠成不了大師。大師經(jīng)常就是眼望手,心望眼,然后就是揮灑。已故的啟功先生寫字是非常整齊的。但是他自己說,什么間架結構都不能太刻意,自然就好,一定要揮灑自如。所以繪畫也是要走向沒有色彩,只是靠濃淡表現(xiàn)一種心境。真正畫的是一個“意”,追求的是那個“韻”,也就是超出理性和文字之外的東西。大家可以看到宋代以后中國的繪畫,畫的多數(shù)是山水畫,而且基本上都是幽靜的境界,沒有煙火,沒有人跡,這些都是禪宗追求的一種“空”的境界。所以中國的山水畫里面人都是非常的小,而且不占有重要的位置。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多去讀讀古代的詩歌,尤其是唐宋以后的詩歌。錢鐘書先生當年寫過一篇有名的文章,叫《中國詩與中國畫》。他認為中國詩以杜甫為最高水平,因為詩歌承擔著社會責任,杜甫是儒家的代表,他的詩是最高境界。但中國畫是超然的,追求一個空靈境界,所以王維是最高水平。南宗畫是中國繪畫的主流。
第四,禪宗對世界現(xiàn)代文化的影響。
從古代中國人的思維世界來看,千奇百怪的禪宗語錄相對于理性思維方法而言,成為非常另類的特別的思考方式。對于今天的思維世界,尤其是對西方傳過來的科學和理性的思維習慣也有特別的沖擊和啟發(fā)的意義。
西方的理性思維是以形式邏輯為基礎的,必須符合邏輯。而中國古代是按照道德理性來思考問題的,要符合道德的邏輯??墒嵌U宗的思維是要你回歸到內(nèi)心,體驗到一個更加超越的境界。所以它不希望你被理性與人所束縛。他認為“望梅止渴”是過度的相信語言給你帶來的世界,你其實是落入了語言的圈套,落入了理性的圈套。所以禪宗那些千奇百怪、不合邏輯的東西,剛好沖擊這個東西,是以“非常”對“正常”。
但是誰又能說正常就永遠是正常呢?大家也知道西方的理性、科學有時也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所以大家希望有一種補救的方法。因此,從一百多年前日本學者鈴木大拙到了美國以后,用英文來描述禪宗的思想,給了西方一種另外的資源。使得西方覺得,這是不是就是一種可以改變我們習慣的理性思維的一種資源呢?所以從鈴木開始,日本京都學派的一些學者,都在努力向西方傳播禪宗的思想。同時在西方也有一批人致力于要拯救西方思維的缺點,所以努力引進并從他們的角度解釋禪宗。比如說法國存在主義的一個重要學者雅斯貝爾斯,就曾經(jīng)研究佛教,對禪宗也是很有興趣,還專門寫過一本關于佛陀的書。心理學家弗洛姆跟鈴木合作寫過一本書叫《禪與心理分析》。另外大家都熟知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德國人海德格爾,也對禪宗很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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