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讓人為難的羅素(5)
2011-10-07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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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可能不知道,這些一時無實用價值的思想,對中國人早說了八十年。就中國人的思想長程需要而言,羅素這些西方思想,倒像中國人所說的“中藥”,治本不治標,就中國人當時的短程需要而言,反而是一副陌生而又遙遠的“西藥”,遠水解不了近渴。一直到現(xiàn)在,大陸知識界也未必具備這樣的平衡能力,在知識關懷與社會關懷兩個方面,能夠兼行并舉,于此同時,在道義承擔與漸進實踐之間,又能保持必要的張力。相反的情況倒時常看見:社會情緒高漲時,紛紛放棄知識關懷與漸進實踐——見好就上;社會情緒一旦低落,或者僅僅是暫時轉(zhuǎn)移,則紛紛躲避甚至責難社會關懷與道義承擔——見壞就收。能夠克服這種陋習,在上述兩個層面上始終保持平衡,培養(yǎng)一種真正英格蘭作風——見好就收,見壞就上,而不是相反,當然殊非所易。然而,這又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衡量知識界是否成熟的標志之一。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羅素給英國情人的信中說:“患病之前我就已討厭中國的北方了,這里很干燥,而且人也冷酷無情。我深感疲憊,歸心似箭。”(羅素致奧托林)不難想象,羅素在華十月,表面雖然熱鬧,內(nèi)里知音難遇,甚至連象樣的對手亦難尋覓。其實他是半年不到,即萌去意,后來因病拖延五月,亦如置身沙漠,只盼早歸。拖到七月,能夠策杖而行,終于告別中國學界,與杜威同日離京。
羅素怏怏而歸,心情不會愉快。離開之后,中國知識界亦覺尷尬,對他的影響力大小發(fā)生過一些爭論。由梁秋水當社長而雇傭外國人JOSEFW.HALL當主編的英文報紙《北京導報》,于一九二一年八月四日發(fā)表了一篇社論,說羅素的思想并未為中國的青年所歡迎,羅素對中國并未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丁文江在該文發(fā)表的第二天即致信《北京導報》編輯部,要求他們撤回這篇評論。丁文江指出,羅素在哲學和社會思想方面必將在中國造成既深且遠的影響,正是羅素使中國人第一次認識到哲學應該是對所有科學進行綜合的結(jié)果,社會改造必須以豐富的知識和深思熟慮為前提?!傲_素學說研究會”的成立、羅素演講錄的廣泛刊載和流傳、羅素患病所引起的普遍憂慮、羅素發(fā)表告別演說時聽眾的擁擠程度,都表明羅素深深地打動了中國人的心靈。(丁文江致《北京導報》編輯部,一九二一年八月五日,原件存羅素檔案館)
平心而論,丁文江過高估計了羅素在華影響。這位在英國受過良好訓練的科學家可能是按著他自己對羅素的深入理解,來理解中國聽眾的理解能力了。
不妨承認,羅素的中國之行是以兩方面的失望結(jié)束,而中國人的失望甚于羅素,是一種雙重失望。
七十年前的中國人感到失望,是因為羅素沒有提供一個一面倒的意識形態(tài),不解渴;七十年后的中國人忙于以激進與保守的二分模式切割五四思潮,同樣會感到失望。因為無法把他捺入一個要么激進要么保守的簡單模子里,甚至會感到惱火。怎么會有這么一個思想家呢?既激進,又保守,或者說既非激進,亦非保守,說他是個激進的保守主義者好,還是個保守的激進主義者好?既有英國人的冷靜,又有法國人的熱血,或者說是既非英國,又非法國,他是個英國式的法國人呢,還是個法國式的英國人?既然有激進色彩,為何受中國的激進主義者冷遇?既然有保守主義傾向,為何又得不到中國保守主義者歡迎?太讓人別扭了??傊牟幌?,無論用什么模式都套不進去,讓你左右為難,過去為難,現(xiàn)在繼續(xù)為難,讓一切簡化模式為難,這才是羅素,這才是真正思想家、真正思想史事件的應有內(nèi)含??梢哉f,一部思想史,就是由一系列為難人物、為難事件組成的。羅素中國之行,也許并不成功,但是這場不成功的思想旅行及其主客兩方的錯綜反映,卻對那種有關英法知識分子傳統(tǒng)、有關五四時期中西思潮交匯的簡單化模式,構(gòu)成了一個有趣的挑戰(zhàn)。它促使人們重回錯綜復雜的歷史事實,貼著地面運行,懷疑那種非此即彼的二分法;問題一旦想得復雜,那種不是激進就是保守的僵硬模式就會松動;某些似是而非的虛假學理——比如說以批評五四激進主義為名,張冠李戴,暗行綏靖思潮的時髦觀點,也就多少露出一點破綻了。有這樣一條積極意義,羅素一九二○年的中國之行,不也留下了一些可取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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