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時人稱曾氏在學理操持上有過“一生三變”的經(jīng)歷。剖析“一生三變”,其實質為:儒家為體,法、道為用。
曾氏有個朋友,名叫歐陽兆熊。他在曾氏去世后不久,說過這樣一段話:“文正一生凡三變……其學問初為翰林詞賦,既與唐鏡海太常游,究心儒先語錄……在京官時,以程朱為依歸,至出而為辦理團練軍務,又變而申韓。嘗自稱欲著《挺經(jīng)》,言其剛也。咸豐七年,在江西軍中丁外艱,聞訃,奏報后即奔喪回籍,朝議頗不為然。左恪靖在駱文忠幕中,肆口詆毀,一時嘩然和之。文正亦內疚于心,得不寐之疾。予薦曹鏡初診之,言其岐黃可醫(yī)身病,黃老可醫(yī)心病,蓋欲以黃老諷之也……此次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無沾沾自喜之色。”歐陽兆熊“一生三變”這段話,是對曾氏的一個重要評議,常被后人提及,廣受研究者的注目。
所謂的“一生三變”,是指曾氏一生在學理操持上曾有三次大的變化。第一次,指曾氏早期做京官時,由辭賦之學變?yōu)槌讨熘畬W,即由文人轉變?yōu)槿寮倚磐?。第二次,指曾氏在籍辦團練,由程朱之學變?yōu)樯觏n之學,即由文職京官轉變?yōu)榉臆娛陆y(tǒng)帥。第三次,指曾氏咸豐七年守父喪時,梳理幾年來的經(jīng)歷,明白了許多道理,由申韓之學再次轉變?yōu)榈兰倚欧钫摺?/p>
這個“一生三變”,指出曾氏一生中有幾個大的變化,以及在某一段時期里在表現(xiàn)形式上或宗儒,或宗法,或宗道。這個說法,應該說是較為準確的。中國傳統(tǒng)學問涵蓋諸子百家,其中尤為重要的是儒家、法家和道家三個流派。儒家以仁養(yǎng)心,以禮治國,以中庸為原則,的確有其正大恒遠的一面。它之所以能成為主流學說是有其道理的。它最宜于個人和團隊的基礎性、整體性的打造。法家以利為趨使,以法治國,以嚴酷為手段。它的優(yōu)勢在個別和短期上,最宜于快速成事。道家以自在為目的,以無為治國,以順應自然為方式。它的優(yōu)勢在一個“無”字上,最宜于養(yǎng)心。
曾氏的“一生三變”,既是他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也帶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三十一歲的年輕翰林,懷抱著經(jīng)邦濟世的宏大愿望,在為自己一生做規(guī)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選擇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套完整而嚴謹?shù)膶W說體系。這個時候,擔當天下所需要的各種儲備,顯然比單純的文章詩詞更為重要。在那樣一個混亂無序、弱肉強食的世道,要辦成扭轉乾坤的大事,沒有強悍鐵腕的手段是絕對不可能的。任何一個虔誠的儒家信徒,只要是不空談性理而走出書齋辦實事,都一定會借鑒與采納法家的做法。但是,法家那一套過頭了,又很容易造成拔苗助長、欲速不達、刻薄寡恩、眾叛親離等后果,若一旦在挫折中深刻反省后,則又易于接受道家順其自然、以柔克剛的理論。曾氏青年立用世之志、中年不懼惡名辦團練與晚年游心于老莊,所走過的這條道路是很具有代表性的。它之所以廣受后人的關注,正是因為具有普遍性的啟迪價值。但我們細細剖析曾國藩一生的學理操持,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儒家學說才是他立身的根本,法家也好,道家也好,都不過是為其所用而已。臨終的前一年,他為兩個兒子寫下了一段近于遺囑的文字。這段文字,既是對兒子的要求,也是他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精神價值之所在。他所提出的四個方面的希望:一曰慎獨,二曰主敬,三曰求仁,四曰習勞,其理論依據(jù)完全來自儒家典籍。
八、傳統(tǒng)文化對曾氏的局限。
以儒家學說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兩千多年來,塑造了中國的精英人群和民族的主體品格。毫無疑問,它是優(yōu)秀的杰出的文化,是中華民族為世界文明所做出的偉大貢獻。但這種文化有很大的局限性。曾國藩身上的弱點,所折射的正是這種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局限。
曾氏這個人給我最大的感覺,是他活得太累。太累,表現(xiàn)在他的目標太高遠、責任太沉重、持身太刻板。他以圣賢為目標,所定的目標太高遠。他以陶鑄世風為責任,所擔的責任太沉重。他以楷模來自我要求,他的持身必然刻板。而所有這樣,都源于他不走樣地踐行經(jīng)典的結果。這也正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局限:陳義太高。
曾氏給我又一個突出的感覺,是束縛太多。他嚴格地遵循三綱五常的禮教,又非常在意自己的社會形象,從而給他的束縛太多。他的內心多壓抑,多痛苦。他明知他的大女婿極其荒唐不成器,但硬是逼著大女兒離開娘家回到婆家去,服侍公婆丈夫。結果一個好端端的侯門長女,就這樣苦悶憂郁而死,年僅二十九歲。他自己也為女兒的命運而深感痛苦。處理天津教案,其大計方針原本并無大誤,但遭到社會指責后,他也便“外慚清議,內疚神明”,終于因此身心交瘁,一年多后便去世了。這也正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局限:約束過分。
曾氏令我感到遺憾之處,是器局欠恢廓。晚年的曾氏身處高位,且享盛譽,本可為國家做更多的事情,有更大的作為,比如他親手開創(chuàng)的洋務運動,就有許多事可做。但遺憾的是,晚年的曾氏精神萎頓。他在被朝廷授予大學士的時候,給其弟的信中居然這樣寫道:“人以極品為榮,吾今實以為苦惱之境。然時勢所處,萬不能置身事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而已。”這時的曾氏,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保住一生的令名,幾乎再無開拓進取的想法。這固然與他晚年多病有關,但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保守實質,對他的影響更為重要。
還有一點,曾氏很看重含渾。他提倡的八德中,其中一德便是“渾”。他對別人說,一個人應當“是非了然于心,而一毫不露”。這里說的就是含渾。他還說謙卑含容是貴相,含容也就是含渾的意思。在曾氏看來的這種美德,而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則更容易被視為“世故”、“圓滑”、“城府”,有失光明磊落。這其實也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一個缺陷:太過于注重含蓄、內斂。
過細地解剖曾國藩,還可以發(fā)現(xiàn)他身上存有不少弱點、缺陷,而透過這些,又可以看到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自身的負面影子。
縱觀三千年中國文明史,可知曾國藩乃傳統(tǒng)文化最引以為榮的人物之一,尤其是儒家所期盼的“修、齊、治、平”,在曾氏身上得到幾近完美的體現(xiàn)。我們可以通過曾氏,看到傳統(tǒng)文化是如何陶鑄人的精神世界,規(guī)范人的外在作為的;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助曾氏這個人,來形象地了解究竟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長青,只有鮮活的人才具有永恒的魅力。我想,這便是十多年來,在弘揚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大背景下,“曾國藩”久熱不衰的真正原因。
(報告人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據(jù)中央國家機關工委“讀書活動”報告錄音整理)
(根據(jù)宣講家網(wǎng)報告整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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