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現在大家討論較多的公共史學(有的稱其為公眾史學),如果將其解釋為歷史科學、歷史學科怎樣面向公眾、引領公眾、為公眾服務,以及怎樣加強歷史學的應用功能,在這一點上,我是贊成的,而且我認為也是很必要的。但現在的社會上,包括一些媒體,甚至在史學界內部,有些人有意無意地把公共史學擴大化,將其抬高到不適當的地位,一定程度上與歷史學的民粹化現象混淆起來了。所以我們必須明確,是公眾引領史學,還是史學引領公眾?
應警惕史學民粹化的現象
現在的確出現了一種史學民粹化的現象或傾向。其實這并非中國所特有,外國包括一些西方發(fā)達國家也有這種傾向,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這一傾向首先表現為:一些人認為,真正能夠研究歷史、能夠解決大問題的,不是歷史學專家,不是象牙塔里的學者,而是民間的非專業(yè)人士。他們往往曲解“高手在民間”這一說法。其實,“高手在民間”的意思,是民間也有高手,而非只有民間才有高手。要是高手都在民間,還要專家干什么?如果民間真有水平高于專家的高手,在一個正常的社會,肯定會被及時轉化為專業(yè)人士。即使因特殊原因留在民間或保持業(yè)余狀態(tài),那么衡量他的水平和研究成果也得使用專業(yè)標準,而不會存在另外的“民間標準”。何況這畢竟是個別現象。
史學民粹化的傾向,還表現為隨意泛化歷史,將所有涉及過去的內容都當成歷史,如一位著名作家曾經用《水滸傳》中的內容批判宋朝的腐敗,一位非專業(yè)人士以自己的采訪和“考察”為基礎重構秦朝歷史等。
不存在什么公眾對史學的沖擊
這種傾向的危險性,不僅體現在某個具體問題上,實際上它最終指向的問題是:歷史學和歷史研究靠誰引領?是靠“民間高手”,靠所謂“公眾”,還是靠歷史學界?
從政治上講,中國的傳統(tǒng),就是主流的歷史都由當時的主流價值觀引領,由正統(tǒng)政治來解釋。而從學術上講,當然應該由歷史學界的專業(yè)人士,經過專業(yè)訓練,通過符合學術規(guī)范的研究,來得出結論并進行普及傳播。
我一直認為,歷史是后人對已經發(fā)生過的事、對已經存在的人,對過去,有意識地、有選擇性地記錄和研究。根據什么意識、由誰來選擇呢?應該是在正確的歷史價值觀的引領下由歷史學家來記錄和研究,而從來不是由什么“公共史學”來引領,我們專業(yè)歷史工作者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責任。
其實,根本不存在什么公眾對史學的沖擊。所謂“沖擊”的表面現象,無非是媒體或網絡制造出來的“熱點”或某些人的自娛自樂、自我炒作,而史學界對此其實波瀾不驚甚至毫無興趣。另一方面,史學界也不怕沖擊,因為真正的歷史記錄和研究成果是經得起沖擊的。
要正確地認識、分析當前所謂的“歷史熱”
我們要正確地認識、分析當前所謂的“歷史熱”,不要在“歷史熱”面前自作多情、盲目樂觀。當前的“歷史熱”很復雜,一方面的確反映出公眾對歷史很感興趣,但大多數人感興趣的并不是真正的歷史,而是貼著歷史標簽的故事、小說、段子、戲說,或者是某某人在媒體上的表演。甚至連報考大學歷史系的學生,也不知道自己要學的是什么。有家長反映孩子喜歡歷史,報考歷史系的理由卻是“金庸的書他全看過”。
其中,一部分人感興趣的只是歷史知識,或者是獵奇。對此,我們應該因勢利導,肯定他們對歷史的興趣,但下一步應該是積極引導。也許引導的結果是,有人發(fā)現你們所講的原來不是我喜歡的歷史,感興趣的人減少了,熱度消退了,其實這是好事。當初中央電視臺開設《百家講壇》欄目,早期我曾經幫他們籌劃,他們也邀請我去主講。他們根據市場調查對我說:“你不管怎么講,你要明白,你面對的這些聽眾、觀眾,70%是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所以我后來很奇怪,有人在《百家講壇》一講,就變成著名學者,難道70%是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人肯定你,你就非但成了學者而且是著名的了嗎?在所謂“歷史熱”的情況下面,到底是要維持表面的“熱”,維持自己那些粉絲或者吸引更多人來聽你的課、買你的書,還是要堅持歷史學本身的科學性、歷史學本身的學術意義、歷史學本身的價值觀,從而對大眾進行引領?
還有很多人的“熱”,是要求歷史學家把歷史演繹成故事,甚至要變成游戲,然后一并稱之為歷史。以前一些家長、教師批評電子游戲《王者榮耀》,說里面把荊軻變成女性,把華佗改為下毒師。這樣的批評本來很正常,但有一句話卻使我吃驚——“要是這樣的話,今后我們的孩子還怎么學歷史?”難道學歷史只能通過游戲嗎?難道玩游戲的目的就是學歷史?這些家長和教師自己是怎么學習歷史的呢?所以我在一篇評論文章最后寫了一句話:“一個民族不重視歷史是可悲的,但一個民族只能通過玩游戲來學歷史,那不是更可悲嗎?”
還有一部分“熱”,是利用歷史為商業(yè)利益服務,甚至為不可告人的目的服務。比如現在網絡上好多內容都打著講歷史的旗號,有的根本就是胡編亂造;有些表面看是很愉快或聳人聽聞的內容,實際上是違背我們國家的根本利益、違背我們的外交政策、違背我們的基本價值觀念的。所以我們對此要警惕,有些人利用歷史熱,打著歷史的旗號,其實表現出的是史學民粹化的傾向,是要把歷史的解釋權、歷史學的教育職能,從我們專業(yè)學者、專業(yè)機構這邊爭奪過去,讓它變成一種純粹的商業(yè)利益,或者達到他們本身的政治目的。就像現在的美國,難道真的是公眾在傳播歷史?其實完全是由政治勢力操縱的,完全是被解釋歷史價值觀的這批人所操控的。比如現在有人講,華盛頓本人家里也有很多黑奴,美國的開國領袖都有不光彩的另一面。這些難道是今天才知道的嗎?這在美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為什么以前不提,今天卻成了政治口號,甚至要付諸激烈行動呢?顯然這不是公眾自然自發(fā)的結果,更不是什么公眾史學的成果。
專業(yè)史學工作者要做好引領工作
在任何社會,特別是在現代社會,對歷史的解釋權,對歷史本身的研究,絕對不能因為存在像現在這樣一種表面的“歷史熱”,就覺得應該讓公眾主導。公眾可以參與進來,但不能只看到表面的“歷史熱”而去迎合公眾,而是應該由我們專業(yè)史學工作者做引領工作。而從政治上講,對歷史的解釋、應用,完全應該服從當前的政治?,F在,我們一方面要把公眾史學放在一個恰當的地位,另一方面,要始終堅持正確的方向。專業(yè)的歷史研究機構、專業(yè)的人員,不能放棄我們自己的責任、我們的價值觀念、我們的立場。
(作者為復旦大學文科特聘資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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