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從后半壁街的十四王爺府看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

出了柳巷胡同西口，有條街叫南草場街，繼續(xù)走是一條叫前半壁街的胡同。

這一片是今天西直門賓館的所在地。西直門賓館在西直門內(nèi)算是非常大的一個地方了，大家從那經(jīng)過的時候一定都可以看到。從康熙后期到乾隆時期，這片地方是大名鼎鼎的十四王府，那時候這條路是不存在的，人不可以過，為什么？因為這是王府門前。王府門前要設(shè)置路障，行人不得通過。如果你想穿過去，穿到西直門內(nèi)大街上，那根本是不可能，早就被王府里的人給逮起來了。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幅圖是《北京風(fēng)俗圖譜》套圖中的一幅。清末民國時候有一位很有名的日本漢學(xué)家叫青木正兒，他來北京生活了很長時間，非常熱愛北京，就請北京當(dāng)?shù)氐漠嫿钞嬃艘惶妆憩F(xiàn)北京風(fēng)俗的圖片，內(nèi)容非常豐富，里面就包括上面的這一幅。因為是當(dāng)時的人畫的當(dāng)時的情況，因此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大家知道十四王府住的是誰嗎？好幾年前穿越劇特別火，比如有一部叫《步步驚心》的，里面有講十四阿哥允禵，就是那個遠(yuǎn)征西北攻打新疆的撫遠(yuǎn)大將軍，風(fēng)雨之中面不改色?？滴醯蹣O為倚重十四皇子，不是還有個故事嗎？說本來康熙皇帝臨死前是要把皇位傳給十四阿哥的，后來被他舅舅給改成了傳位于四王子，傳給雍正了。其實這事根本就不靠譜，怎么可能呢？從古時候漢字的寫法來看就不可能。但是很多人都非常相信篡改詔書這件事情，就像剛才我們講的順治皇帝出家的故事一樣，你說它沒道理，其實也有那么點道理。這個故事的道理是什么？說明十四王爺特別受人民群眾的喜愛，大家覺得他真是個好阿哥，希望他登上皇位。故事中寄托著這么一種感情。

大家看圖上，十四王爺?shù)母±镉幸黄瑘@林，里面有假山，有水池子。清代和明代不一樣，明代時，什剎海邊上全是巨商富甲的私家園子?，F(xiàn)在北大還有一個餐廳叫勺園餐廳，為什么叫勺園呢？當(dāng)年有一位巨富米萬鐘在那里建了他的私家園林“勺園”，而這位米萬鐘自己住的宅子就在什剎海邊上。明代是可以自己從什剎海引水修建私家園林的，到了清代是不行的，清代整個三海的水都屬于皇家御苑，

沒有皇帝御批絕對不可以私自引水。所以后來那一帶都沒有私家園林了，這也是為什么有段時間什剎海邊上跟野地似的，蒿子都長得老高。

尋常人家不行但允禵他們家可以，這也從側(cè)面說明他爹是很喜歡他的。但是因為它的主人沒能當(dāng)上皇帝，這所大宅邸也確實是命運多舛，僅僅兩代之后，允禵的孫子永忠就不可以再住在里面了。宅子被皇帝收回，永忠搬到了西直門北的北扒兒胡同，后來改成了北大安胡同，現(xiàn)在北大安胡同這個名字也不在了，永忠后來住的宅子也沒有了。這是襲了爵的孫子。我們知道襲爵只能一個人襲，永忠是允禵的嫡孫，還有一位沒能襲爵的子孫貝子永蘇就搬到了大取燈胡同。大取燈胡同的這棟房子叫貝子弘旿府，如今還在，而且還修得挺好，外面的八字影壁很漂亮。如果大家有機會去大取燈胡同的話可以去那看看。被皇帝收回之后，十四王府就變成了一座空宅，一直到同治初年，這個地方才成為了道光帝的第九個女兒壽莊公主的府邸。光緒末年，這個地方再次荒廢，今天已經(jīng)是西直門賓館所在地了。

剛才我們說王府門前的路是不讓人走的，但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乾隆京城全圖》上在本不該讓人走的地方畫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還寫了幾個字——地藏庵。如果不允許進(jìn)入，為什么會有一座廟呢？為什么它離王爺府這么近還被畫在了地圖上？大家看過《紅樓夢》嗎？《紅樓夢》就是以一個清代王爺?shù)母樵螌懙?，《紅樓夢》里有個“家廟”。家廟是做什么用的？祭祀。廟都是用來祭祀的，肯定都得有香火。咱們想《紅樓夢》里的櫳翠庵住的是誰？妙玉。賈府的家廟水月庵里住的是誰？智能兒和他的師父，是吧？跟他們家關(guān)系特別密切，經(jīng)常來府中走動。這和當(dāng)時王爺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大關(guān)系。

第一，王爺一般不只有一位福晉，肯定還得有個側(cè)福晉。王爺在世的時候還好辦，可是王爺要是不在了呢，福晉要怎么辦？老太太還在家里當(dāng)家做主，可是側(cè)福晉和那些陪房丫頭呢？王爺用過的人呢？出家是最好的歸宿。第二，大家看過一些清宮劇吧，前兩年有一個劇叫《甄嬛傳》，甄嬛是怎么進(jìn)宮的？選秀女。沒錯，三年選一次秀女?？墒俏覀円溃菚r候紫禁城選秀女，不是說只選當(dāng)嬪妃的，宮里得有人使喚吧，還得選宮女呢！宮女得在宮里面服務(wù)到25歲才能被放出去自由婚配，在紫禁城和王府里都是如此，這在當(dāng)時意味著什么？根本嫁不出去。那時候18、19歲沒嫁出去已經(jīng)是老姑娘了，25歲出去之后成婚的可能性就很低了。那怎么辦呢？出家唄，你也不能跟著哥哥弟弟過一輩子。旗人姑奶奶很厲害，看過老舍先生的小說《正紅旗下》就知道，里面講到他的姑姑非常厲害，但是也是一輩子沒有出嫁。大多數(shù)的女性都不愿意在別人家寄人籬下，所以又出家了一撥，這就造成北京的尼姑庵特別多，遠(yuǎn)遠(yuǎn)多于別的城市。

再給大家講一下我們北京最后一位蒙古王公的格格。蒙古王公永遠(yuǎn)是公侯伯子男這樣世襲罔替的，永遠(yuǎn)是王公一級的，所以府邸總是很大。今天的柳蔭街一帶有一個阿拉善王府，不知道是哪個單位占著。這最后一位蒙古格格從小在北京長大，就住在阿拉善王府里，成年之后，可能將近30歲了才回到蒙古。

格格名叫塔祉華，據(jù)她回憶，她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她的阿瑪和額娘為了讓她學(xué)規(guī)矩，就把她送到了胡同口的尼姑庵里面去學(xué)規(guī)矩，之后一待了好幾年，直到長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才接回家里。這所尼姑庵被我考證出來了，叫圣泉庵。

從中我們可以挖掘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前面我們提到魏兒胡同里有個正紅旗官學(xué)，那時候北京有很多學(xué)校，政府建了很多，八旗內(nèi)部專為旗人建的學(xué)校也有很多，另外還有自己開設(shè)的私塾，只要給老師一點錢就可以去上學(xué)，所以北京城市居民的受教育水平是很可觀的。問題是只有男孩子可以上學(xué)，女孩子不能，那女孩子怎么接受教育呢？都像林黛玉那樣請個家教先生在家里教她？不現(xiàn)實。我們剛才講尼姑庵里大多是什么人？宮里的宮女和有宮廷生活經(jīng)驗的人。她們本身受過非常良好的教育，懂得禮儀進(jìn)退，還能讀會寫、能掐會算。尼姑庵實際上就成了女孩子們的學(xué)校，她們在那里學(xué)到的不僅僅是我們今天學(xué)的知識性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學(xué)習(xí)禮儀、持家，如何與人打交道，維持社會關(guān)系?！都t樓夢》里有大戶人家的女人之間相互來往送禮的情節(jié)，這是當(dāng)時社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運作方式，這個社會分工其實是非常明確的，不要說那時候的女性沒地位，家里倉庫的鑰匙都是王熙鳳把著，賈璉想用點什么東西，那得求王熙鳳。按照傳統(tǒng)，我們總說中國古代的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也沒錯，而在實際運行上它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則。女子因為掌握了很多待人接物的禮儀性的符合社會需要的東西，所以實際上成為了非常重要的家庭力量。一個家庭想要維持人脈，他們家的先生想要升官發(fā)財，說不定還就得靠他的太太跟人家去打幾圈葉子戲呢！此類場景我們經(jīng)?？梢栽诿駠鴷r期看到，也就是所謂的“太太外交”。得太太先外交好了，我們才能建立起正常的外交途徑。直到今天仍然是這樣，很多民間的外交活動其實是靠女性在推動的，例子就不舉了。

以上是我們講到的尼姑庵作為一種非常特殊的女孩子的學(xué)校的情況。

下圖是1930年的時候拍的地藏庵。

非常漂亮，大樹掩映之下非常整齊的房子。

沿著半壁街一直往西走，然后順著西直門南小街往北一拐，就到了西直門內(nèi)大街。

上面這張圖不是西直門內(nèi)大街，是從它背后拍的城樓子。給大家看這幅圖是想說明什么？試想18世紀(jì)的北京，房子都不高，基本上就是一片兩三米的房子，王府稍微高一點，可能四五米左右，但也高不到哪里去。在房子都比較矮的情況下，當(dāng)我們到了西直門內(nèi)大街，向左手邊一看，看到將近40米高的連著城臺的西直門城樓（40米是當(dāng)時普通房子的20倍左右了），會是一種什么感受？

這幅圖與我們的一段比較屈辱的歷史有關(guān)。當(dāng)年，八國聯(lián)軍從天津塘沽口上岸，一路長驅(qū)直入從西直門進(jìn)了北京。上圖是他們的隨軍記者畫下的對北京城的第一印象。我也能夠理解，對一個當(dāng)時的西方人來說，一路上看慣了低矮平房和田野風(fēng)光之后，乍一看到這么高大的西直門城樓確實會有這種感受。這張畫傳達(dá)出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在俯視、控制著人們的強烈意味，我想即使是像我們這樣的現(xiàn)代人，也能從這幅場景中感受到當(dāng)時北京城作為帝國中心的榮耀感。每當(dāng)城門一開，那就熱鬧了，整個西直門大街變成了川流不息的海洋。駱駝、驢子、馬車馱著貨物不間斷地從西直門的門洞子里涌進(jìn)來。乾隆五十年，一個英國使團(tuán)受英國皇帝的派遣來到北京拜訪乾隆皇帝，為首的官員叫馬戛爾尼。后來，使團(tuán)中的一個人在他的日記里記述了對北京的印象和感受，他說，天哪，你不能想象北京的大街上有多少人，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你必須把雙臂放在胸前，用你的兩個胳膊肘左推一下，右推一下，才能夠往前走，否則你是沒有辦法走過去的。他說，我這一輩子都想象不到，有那么多的人同時出現(xiàn)在一條大街上?？梢姰?dāng)時的北京是非常非常繁華的。

下面這幅圖還是我們剛才說的康熙八十大壽的時候畫的那張，圖上是西直門附近。

你看，想把商業(yè)趕出城市可能嗎？大家可能看不太清，大街兩邊已經(jīng)開滿了店鋪，有賣布的、賣染料的、賣煙的，有南北川廣道地藥材、南北川廣雜貨、四川廣東的雜貨，有石馬名煙、云南的煙、浙江的煙、福建的煙，還有玉容肥皂，這是進(jìn)口的東西了，各種招牌幌子到處都有。這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早期的幌子一般都是實物，你要賣桶，就放一個桶；你要賣煤，就放一塊煤；要賣布，你就放點布；要賣酒，你就挑一個大葫蘆，基本上是這樣，為什么？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不識字，得看到東西才知道是在賣什么。再看上圖，到了康熙八十年的時候文字幌子很多了，說明老百姓的受教育水平高了，你去采買東西的時候，至少那些小廝都是認(rèn)得字的。

圖中絕大多數(shù)人梳著大辮子，有的垂下來，有的盤在頭頂上，都是旗人打扮，但實際上你在西直門內(nèi)大街上可以看到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為什么？因為離護(hù)國寺不遠(yuǎn)了，護(hù)國寺是內(nèi)城最大的東西兩個廟之一，叫西廟，每個月開三次廟會。每到開廟會的時候很多蒙古王公都會來，因為這是一個藏傳佛教的寺廟，即喇嘛廟，蒙古王公很多都在這個寺廟里進(jìn)行他們的祭祀活動。除了蒙古人，你還能看見高鼻子、藍(lán)眼珠的外國人，為什么？西直門內(nèi)大街上還有西堂（西直門天主教堂圣母圣衣堂）。我們的西堂始建于雍正元年，那時候教堂里的傳教士有七個人之多。王府井也有一個小教堂，是東堂（王府井天主教堂圣若瑟堂），旁邊有一小塊空地，歐洲來的傳教士特別懷念家鄉(xiāng)，就在那個地方開辟了一個小葡萄園，每年在那種葡萄，自己釀酒。如果有人去拜訪他們，他們還經(jīng)常邀請人家喝自釀的葡萄酒，非常有意思。另外傳教士還對外看病，康熙乾隆年間，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西藥。為什么康熙帝跟法國傳教士白晉的關(guān)系特別好？就是因為有一年康熙帝得了瘧疾，白晉用特效藥治好了他的病。

最后總結(jié)一下，今天大家跟我一起在18世紀(jì)的北京的幾條胡同里游歷了一番，相信大家已經(jīng)對當(dāng)時的胡同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我想說的是，北京的胡同絕不僅僅是建筑，也絕對不僅僅是一種城市規(guī)劃的方式，它是真正意義上的“神州”。今天我們把中國稱為神州大地，因為它是由神性和人性共同構(gòu)建起來的空間，好比胡同里的小廟，是我們給祖先留下的一席之地，好讓我們覺得離祖先并不遠(yuǎn)。北京的胡同五方雜處、肝膽俱全。在這里，王爺和乞丐比鄰而居。十四王府旁邊就有乞丐住的小小土地廟。紅塵與番外一墻之隔。老舍先生說得好，北京的胡同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你生活所需的一切，都可以在百步之內(nèi)解決，就算你真的過膩了，覺得世間特別不美好，想出家，你也不用到深山老林里面去，胡同口里的廟就可以出家。高僧就隱居在胡同里，你可以在胡同度過你從生到死的整個過程，所以它可以稱得上是你真正意義上的家。你生在這里，就算有一天你離開了人世，我們還認(rèn)為你在這里，在土地廟里，留著給你的香火。正因如此，我說從前的胡同就像縮微的神州大地一樣。我們住在北京城里，可以在大街上買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見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我們同時也能體會到鄉(xiāng)村生活的樂趣。河槽就離我們不遠(yuǎn)，可以抓點野味，摸點魚蝦，我們自己家的院子里可以種蔬菜、莊稼。我們的視野很廣很廣，登上景山，登上鐘樓鼓樓，一眼就可以望見西山。甚至不用登上那么高的地方，我們站在銀錠橋上就可以看見西山。我們的生活空間永遠(yuǎn)是熟人社會，左鄰右舍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胡同里的小廣場是我們見面、聊天、說事的地方。逢年過節(jié)，我們除了互相串門之外，還在一起行香走會、拜神、演戲。胡同口有搭臺子演戲的地方，我們在一起看戲，演員都是熟識，什么時候該叫好，什么時候該轟他下去，都不必跟他客氣。我們一同在胡同里住了很多年，大家彼此信任，知根知底，絕大多數(shù)的矛盾糾紛都能自行解決，根本用不著麻煩順天府尹。當(dāng)我們老了，睡思昏沉，也沒有力氣再做更多的事情的時候，大槐樹底下總有那么幾個交了幾十年的老友，陪我們聊天，陪我們走到最后，讓我們永遠(yuǎn)不會孤獨。這就康乾盛世胡同居民的生活。

梁思成先生說北京是都市計劃的無比杰作，我想正是以人為本、天人合一的思想成就了這個杰作。也因此，習(xí)近平總書記才會要求我們“要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hù)好城市歷史文化遺產(chǎn)”。希望大家都能像愛護(hù)我們的生命一樣愛護(hù)我們的這座老城。

我今天就講到這，謝謝大家！

（根據(jù)宣講家網(wǎng)報告整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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