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學精神難以用流派、思潮來解析,卻集中體現(xiàn)于不斷衍生、演進的范疇和主題。“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提出使“我”這一不斷“變化”“流動”“涌現(xiàn)”的主體更為深刻地圓融在審美意境里了;而“無我之境”,所對應(yīng)的體驗正是“空靈”。本文立意,正在于闡明“空靈與美學無我之境”中諸文化基因彼此生成、交互、參照的復雜性。
釋“無我”
“無我”作為合成詞,源自印度,是原始佛教的“三法印”之一——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無我印”是原始佛學對印度教“梵我合一”之“神我”觀的超越。“人無我”“法無我”——為什么?因為“人我”由五蘊聚合而成,“萬法”皆依因緣而生起。這一思路的理論價值在于,一方面,它是一種否定性邏輯。“無我”論的目的不在于另立五蘊、因緣等名目,而在于解構(gòu),在于它取締了肯定性的“我”——不僅“我”這個人不存在,而且“有我”這件事、這一觀念都是錯誤的。“我”是一種自我意識的預設(shè),是有情眾生對真實世界的誤解。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持續(xù)性過程。“無我”不是一種結(jié)果或狀態(tài),而是一種理性判斷,這種判斷是持續(xù)發(fā)生、正在進行的。只不過,這種原始佛學的否定性判斷過程隨著時代變遷,尤其是傳播地域的廣泛拓展,不斷遭到來自反向的建構(gòu)訴求的理論“超越”。
如果“無我”不作為合成詞出現(xiàn),這一觀念在中國古代本土文化中同樣可以被衍生、推論出來。道家思想中,“道”屬于“我”嗎?不屬于。道不僅不屬于我,而且,我必須通過“心齋”“坐忘”,對與我有關(guān)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知識甚至記憶有所舍棄,最終使我重新回到自然的“無”的世界里去。在這里,“無”是一個“大詞”,象征著終極存在,是具有籠罩性、覆蓋性的,它籠罩了一個一個“我”,覆蓋了萬物,它指的是“我”以及萬物于生命之初,乃至萌發(fā)之前,那種氤氳混沌的無可查找、分析的渾整。這一思路的特質(zhì)在于,一方面,它是一種肯定性邏輯。“無”并不是一種解構(gòu),而是一種建構(gòu);“我”并未被否定,只不過需要被“放大”,被“滌洗”。另一方面,它是一種安頓生命的狀態(tài)。如果說“無”是一種原初、玄默、安寧的自然場域的話,那么“我”是有可能并且應(yīng)當放棄有形的經(jīng)驗而安頓于斯的。由此可知,印度的“無我”是一種理性批判,中國的“無我”則更接近于一種贊美生命的審美。
釋“空靈”
一般認為,“空”是一個佛學范疇,實際上在作為佛學范疇的“空”介入中國之前,中國本土已有“空”之觀念,而“空”的演繹與發(fā)展,恰恰是本土之空收攝佛教之空的過程,絕非反之。一方面,原始佛教之空,蘊含的是古印度宇宙論中特殊的存在觀念。小乘佛教之空,重在解脫境界的分別;大乘佛教之空,重在以拯救為目的,以本體為依據(jù),建立總體性的理性世界。另一方面,本土之空發(fā)端于先民的穴居體驗,指的是建筑的內(nèi)部空間,這種以有限的形式接納、蓄養(yǎng)生命的場域作為觀念,既是中國遠古整體時空觀的反映,同時又加深了遠古先民之于時空的整體理解。就“空”之歷史沿革的脈絡(luò)而言,佛教之空在一次次的格義與誤讀中,歸并在了本土之空的含義里,融入人們對“空”的理解,二者之間的主從關(guān)系不可顛倒。
“靈”源自中國遠古“巫”的文化原型,可追溯至舞者、羽人的巫術(shù)、降神儀式。許慎定義“靈”,強調(diào)“以玉事神”,段玉裁指出,所“從玉”,實則“巫也”。“靈”作為“巫”,關(guān)鍵詞在于“楚地”“楚人”——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已考訂,“古之所謂巫,楚人謂之靈。”不考慮地域差異,巫、靈實謂一體。“空靈”作為合成詞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首見于《紅樓夢》“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之句。問題在于,“靈”如何可能與“空”結(jié)合?人們一般會以為,“靈”指的是靈魂乃至神靈,“空”與“靈”結(jié)合,指明了“空”的“主體”抑或“本質(zhì)”,增強了“空”的流動性,實則不然。“空”無所謂“主體”“本質(zhì)”,它本然就是流動的。中國遠古文化中的“神”“魂”是很難個體化、“我”化的,甚至不能簡單地歸約為名詞,而更多地屬于天地造化與運演的過程。“空靈”之所以能夠順利結(jié)合,有賴于莊子。莊子認為,人的靈魂或可入于“靈府”,或不可入于“靈府”。何謂“靈府”?郭象解釋說,所謂“靈府”即“精神之宅”。“精神之宅”的重點不在于“精神”是什么,而在于“精神”有“宅”。“靈府”是與中國古代的建筑文化聯(lián)通的——精神不是虛無、漂浮、荒野的,故有其“宅”。這意味著,“空靈”的含義不管怎么解釋,其“本質(zhì)”都應(yīng)當是一種場域、場域感,也即宗白華“靈的空間”的意思。
空靈與無我之境的當代啟示
王國維提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深化了中國美學的意境觀,這其中,“無我之境”尤為重要。中國美學史是一種從生的美學走向心的美學的過程,從意象走向意境的過程,“無我”正是意境的終極形態(tài)。一個人在“無我之境”中,究竟會產(chǎn)生怎樣的審美體驗?“空靈”。所謂“空靈”,既蘊含著生命的佛學之問,又帶有中國古人對居留場所的空間悟解。當“我”在領(lǐng)悟了真實世界之后頓現(xiàn)臨顯,其時所實現(xiàn)的“無我之境”,必然是空靈的。復雜性、交織錯落是“空靈”與“無我之境”在理論上的共同點,亦使二者相互適應(yīng),而成就出獨具中國古代文人士子特色的審美境域。
“空靈與無我之境”的當代啟示主要有兩點,第一,“無我之境”為當代生態(tài)哲學、生態(tài)美學的建構(gòu)提供了理論的想象空間。當代生態(tài)哲學、生態(tài)美學的理論基礎(chǔ)主要是由西方人類中心主義,例如“環(huán)境”“淺綠”,抑或非人類中心主義,例如“生態(tài)”“深綠”奠定的。其中,“人類”往往會落實為“自我”,也即“自我中心主義”和“非自我中心主義”。然而,“非我”“非人類”不是“無我”“無人類”,卻是“反我”“反人類”;更何況,即便是“反我”“反人類”,亦是一種“中心主義”,有“中心”就會有“邊緣”,劃分了“中心”與“邊緣”,就注定了這是一種權(quán)力哲學、態(tài)度哲學、立場哲學,與意境,與“無我之境”判然有別。“無我之境”中的“我”是含蓄于“境”中的,“我”與“境”的關(guān)系不是一種非此即彼、主客二分、主動與被動的對立,卻是一種我向自然敞開,我與萬物等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在”——它祛除的不只是“自我”與“人類”的魅影,而且是“中心主義”的預設(shè)。第二,“空靈”更為當代精神哲學,尤其是美學思想注入了理論的能量與活力。“空靈”不是一種“純粹”的體驗,它既糅合了中國古代的時空觀,又滲透著原始佛學“本體”追問的情懷,既含有道家返璞歸真的意愿,又帶有佛教視宇宙如芥子須彌,如若泡影的智的直覺。兩種文化、兩種思維模式之間的彌合,印證、交疊的不只是宗教哲思外在的語言符號與認知模式,而且是中國古代文人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與審美體驗。正因為如此,“空靈”的“無我之境”,無論如何,都是一筆深刻而豐厚的精神遺產(chǎn)、美學遺產(chǎn)。
(作者:王耘,系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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