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讀史,以叛逆的姿態(tài),從書海中尋找真理更挑出謊言。他不大喜歡無用儒術,更不喜歡天子神話,他寧愿得機會就表彰共工、盜跖、秦始皇、劉邦、曹操、馬周、黃巢等來自基層的進取有為人物。他漸漸得心應手地以革命理論與書本知識聯(lián)系中國實際,以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的睿智思考實際問題,不斷消化,不斷發(fā)揮,不斷調整,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終于成為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革命家、思想家。
毛澤東生涯八十有三,他一生做了革命家不得不做的所有事情:反對軍閥、辦報啟智、建黨建軍、工農調查、行軍打仗、戎機運籌、行文走筆、整頓黨風、統(tǒng)戰(zhàn)抗日、國共決戰(zhàn)、建設新中國……在各種事務之外,他擠出了大量時間閱讀、閱讀、再閱讀,盡其所能,閱讀思考,求知袪魅。面對這位以有涯之生游無涯書海的偉人,我們應該為任何不讀書的理由而汗顏!
二、天馬行空 獨立鰲頭
毛澤東是革命家、政治家、思想家、理論家、哲學家、軍事家、詩詞家、書法家,我還愿意加上“讀書家”。能與他的執(zhí)著于革命相比擬的是他的執(zhí)著于讀書。早在延安,毛澤東就說過,“如果我還能活十年,我一定讀書九年零359天”(按:中國老歷法一年是360天)。根據《精講》,毛澤東最后讀書是在1976年9月8日5時50 分,他讀了約30分鐘《容齋隨筆》,此時距他次日凌晨0時10分去世只有六個小時。讀書是他事業(yè)的需要,也是他生命的需要。“我讀故我在”,他的讀書是一種生命體征,是他的存在感的驗證,更是他的思想、精神、靈魂活躍于天地間的征兆,或可稱為“魂征”。
毛澤東深感中國共產黨員、黨的領導干部需要讀書,更需要在實踐中用出門道。正如陳晉為《精講》所作序言《學用之道———毛澤東書山路上的風景》中的精彩表述,他要“將有字之書”與“無字之書”結合起來讀;既入書齋,又出書齋;“將書本知識轉化為認識,將認識轉化為智慧”。世上善讀書苦讀書的學者多了去了,有幾個人能像毛澤東讀出那么多風景?有幾個人能像毛澤東讀出人民的痛苦,讀出革命的路徑選擇從而大獲全勝?世界上革命家政治家兼讀一點書的人也多了去了,有幾個能像毛澤東那樣,讀得說得干得都如火如荼,驚雷閃電!
毛澤東不是書呆子,他最瞧不起本本主義,他說過“教條主義不如狗屎”,“讀書比殺豬容易”。毛澤東把“本本”讀活了,他自己的說法是,當書的“聯(lián)系員”與“評論員”。他讀一本書,往往兼及一類書對照讀,他的讀書評論,妙語連珠,不但有的放矢而且獨辟蹊徑。毛澤東談書論理,從來都保持著自己的主體性、揮灑性、批判性。他有所專注、有所贊賞、有所選擇、有所借題發(fā)揮、有所高談闊論,也有所拒絕、有所蔑視、有所嬉笑怒罵。
比如毛澤東讀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指出宋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罪過”,同時獨步地指出登徒子與丑妻恩愛有加正是實行“婚姻法”的模范。毛澤東的分析不落俗套,又確實為登徒子戴了多年的“好色”帽子說了公道話,給了宋玉此賦巧言令色、抹黑他人的批評。在他的建議下,《登徒子好色賦》作為文件之一印發(fā)給1958年1月南寧中央工作會議的與會領導干部。聯(lián)系歷史背景,毛澤東要表達的,就是他說的,“并不反對對某些搞過頭的東西加以糾正,但反對把一個指頭的東西當作十個指頭來反”,他覺得需要為正在發(fā)展的實踐尋求文化依據。
出入于書海,毛澤東能夠自如地登高壯觀天地間,揮灑肯綮與豪邁的才思,發(fā)揮他的大志大智。他有時是天馬行空,有時是別具一格,有時是徹底推翻,有時是舉一反三,有時是一通百通,有時是欣賞愉悅,有時是怒火義憤。他有所主張,有所熱愛,有所痛恨,有所希冀。他在讀書中激勵意志,激蕩思想,激動情感,激發(fā)靈感。
三、緊扣實踐讀出真見識
《精講》告訴我們,毛澤東博覽群書不是“翡翠蘭苕上”的文人自賞,而是有“掣鯨碧海”的大作為大志向。他看重的是中國革命的偉大實踐,把學用之道發(fā)揮得出神入化。
毛澤東認為“只有講歷史才能說服人”,“看歷史,就會看到前途”。毛澤東欣賞的歷史人物,一是懂得歷史規(guī)律能干成大事的人,二是從底層發(fā)展起來的朝氣蓬勃的能人,三是忠厚仁義、大度謙遜、不計功名的賢人。
讀史記《高祖本紀》《項羽本紀》《酈生陸賈列傳》等,毛澤東認為,在楚漢戰(zhàn)爭中,項羽兵力遠勝于劉邦,卻屢失機會而敗,“不是偶然的”,項羽最致命的缺點是“不愛聽別人的不同意見”,而劉邦“豁達大度,從諫如流”。他的結論是,“項王非政治家,漢王則為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告誡說,我們的同志中也有這樣的情況,“如果總是不改,難免有一天要‘別姬’就是了”。毛澤東認為項羽有“沽名”的弱點,為免負“不義”之名,猶豫不決,但也贊賞項羽的羞恥之心,他在1948年為新華社寫的述評說:“蔣介石不是項羽,并無‘無面目見江東父老’那種羞恥心理。”
縱覽中國歷代開國統(tǒng)治者的業(yè)績,毛澤東得出“老粗出人物”的感慨。當然他也說,沒有知識分子的幫助不行。他分析楚漢戰(zhàn)爭:“劉邦能夠打敗項羽,是因為劉邦和貴族出身的項羽不同,比較熟悉社會生活,了解人民心理。”這使人聯(lián)想起毛澤東在談到“左”傾教條主義者時說:“他們不知道人活著要吃飯,打仗會死人。”
讀《南史》,毛澤東為梁武帝手下的將領陳慶之而“神往”。陳慶之出身寒門,以少勝多、戰(zhàn)功赫赫;仁愛百姓,克勤克儉;忠正剛直,在不被信任的情況下秉忠進諫,在有人對他有擁立之意時斷然拒絕。毛澤東視陳為楷模,還稱贊梁武帝名將韋睿是“勞謙君子”,號召“我黨干部應學韋睿作風”。讀《舊唐書·劉幽求傳》,對于劉幽求不擇手段謀求官位,打擊異己,削貶后“憤恚而卒”的記載,毛澤東指出他心胸狹窄,“能伸而不能屈”。讀《資治通鑒·漢紀》,蜀漢謀臣法正有利用權力泄私憤之劣跡,有人勸諸葛亮向劉備匯報,諸葛亮則以當時大環(huán)境不利于蜀國,而法正正輔佐劉備一圖霸業(yè),不能因為小事就限制他。毛澤東同意諸葛亮的看法,批道:“觀人觀大節(jié),略小故。”由此可以看出毛澤東的用人之道。正如《精講》所說:“毛澤東讀史真是讀到了骨頭里,歷史的精髓盡取。”
毛澤東延安時期提出的“改造我們的學習”的主張,也正是他自己讀書的追求與要領。他指出:“不注重研究現(xiàn)狀,不注重研究歷史,不注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應用,這些都是極壞的作風。”他讀馬恩列斯,更重視列寧與斯大林,因為后二人有革命與建設社會主義的實踐。他讀蘇聯(lián)哲學著作,但是從一開始就認為那些著作對矛盾的統(tǒng)一性同一性講得不明白不到位。直到斯大林的錯誤揭露出來,他重視從斯大林的思想方法、哲學觀點、辯證法掌握得不到家,直至陷入誤區(qū)等方面找原因。他在思想方法上一直注意克服片面性,克服形而上學;在治黨治國上一直警惕脫離人民、腐化墮落,使共產黨變質成為人民的對立面。他談文學,喜歡描寫反叛斗爭、抑強扶弱,站在被壓迫被剝削者一邊的作品;讀《水滸傳》,他說“沒有法子,才上梁山。”他喜歡那些百折不撓、豪氣沖天的文人諸如屈原、李白等。毛澤東非常喜歡魯迅的作品,《精講》輯錄的關于魯迅作品的筆記和講話有九篇之多。毛澤東認為“魯迅懂得中國”,他極其贊同魯迅在《門外文談》中“老百姓也可以創(chuàng)造文學”的觀點,他號召全黨學習魯迅的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
毛澤東對《紅樓夢》的評價很高。他1956年在《論十大關系》的報告中說:中國“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他讀《紅樓夢》,是“當作歷史來讀的”,讀出了階級斗爭、生產關系、封建與反封建、四大家族盛衰興亡。但切不可以為毛澤東只會從政治歷史方面品味文學作品,他對《紅樓夢》無以復加的高看,還因為他認為《紅樓夢》的“語言是古典小說中最好的,人物也寫活了”。他對許多文史篇目的批注,都反映了他的文學造詣和審美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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