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熙寧九年,王安石前后八年兩度為相,他以其政治家的智慧和毅力,挺立在朝廷驚濤駭浪的風口浪間,頑強推行自己富國強兵的宏偉改革,直到耗盡最后一滴心血,才激流勇退,歸隱鐘山。
鐘山白塘已屬江寧的荒郊野外,漫坡的亂石、野草和流水,只有幾戶星零的人家。王安石第二次出任宰相時就看中了這片土地,他托朋友代購以作退身之用。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手扶愛子的靈柩,與老妻吳氏一起退隱到鐘山白塘。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在《泊船瓜洲》中所寫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他與明月一起回到了鐘山。
他像當年設計北宋帝國一樣設計自己的園林:幾間與山野農舍相似的房屋十分簡陋,據《續(xù)建康志》記載,也就“僅蔽風雨”而已,而且開放得連一道圍墻都沒有,有人出于安全考慮,勸他還是筑一道圍墻,王安石沒有采納;王安石以“唐宋八大家”的書生情懷,把園林修建得充滿“尋山問水”的文人之美——他擔土為丘,鑿地為池,還種植了三百多株能夠迅速成林的楝樹,中間雜以山桃溪杏……多年積水為患的卑下之地,王安石因勢利導引水為渠,使之與江寧河相通,他每去江寧,便可雇乘民間小船泛水而至。
從白塘到江寧東城,與從白塘到鐘山距離相等,都是七里,所以王安石把自己的園林稱為“半山園”。
王安石辭相退隱時,宋神宗為了使他晚年能過一份富貴日子,讓他以“使相”之名兼任江寧知府,然而,王安石在“半山園”安頓下來之后,馬上就辭去了“使相”之名與江寧知府,完全“裸退”下來。
辭別京城時,宋神宗曾經送給王安石一匹好馬充當腳力,回江寧后,王安石又買了一頭驢。王安石游山玩水總是或騎馬或騎驢,從不坐轎;有人向他建議,年紀大了應該坐轎,騎馬騎驢不安全,王安石卻說坐轎子是拿人當牲口,不習慣。元豐初年,王安石的馬不幸死了,他便專門騎驢,還雇了一位老兵給他牽驢。
在鐘山四野,人們經常會看到一位長者,穿著普通的衣服,騎在一頭黑驢上,旁邊跟著一位遲鈍的牽驢漢子。有一次,《清虛雜著》作者王定國恰巧碰見王安石騎驢而出,便上前問他準備去哪里,王安石回答:“如果牽驢的老兵在前,就隨老兵牽到哪里算哪里,如果牽驢的老兵在后,那么就由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另外的情形是:王安石想走則走,想停則停,或者坐臥于松石之上,或者到山間農家訪問,或者去南邊的定林寺讀書寫作。王安石的口袋里經常帶著書,他或者在驢背上背誦,或者在驢背下瀏覽。他口袋里還裝著十多個燒餅,如果走餓了,便找個地方坐下來,王安石吃燒餅,然后老兵吃燒餅,再然后是驢吃燒餅。
有一年盛夏,王安石在鐘山騎著黑驢漫游,提刑李茂直前往山中候見,正好與王安石在山野小路上相遇。王安石從驢背上下來,與李茂直在路邊坐著聊了很久。李茂直命手下人張傘遮陽,夕陽西下時,見有陽光漏在王安石身上,李茂直又命手下人“移傘就相公”,王安石卻笑著擺手:“不必移傘,他日我若轉世做牛,還需一縷陽光伴我耕田呢。”
七
就在王安石辭相歸隱的第四年,也就是元豐二年三月,蘇軾從徐州移知湖州,這位永遠的政治反對派又在《湖州謝上表》中給自己找來政治麻煩。
蘇軾在自己的詩文中對朝廷政治一直不斷評論。他在杭州當通判時,后來被李約瑟譽為中國最偉大科學家的沈括,作為欽差大臣到杭州檢查農田水利建設,就曾在“與軾論舊”中抄走許多蘇軾詩文,回朝后又把他認為有“政治問題”的詩文箋注呈報宋神宗。
這次在《湖州謝上表》中,蘇軾又習慣性地發(fā)了幾句牢騷:“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yǎng)小民。”——這里的“新進”和“生事”兩詞是有明確政治背景的:司馬光反對王安石變法,曾給王安石寫過三封信,指責王安石變法是“生事”;蘇東坡在《上神宗皇帝書》中又把朝廷提拔的年輕變法官員稱為“新進”。此時蘇軾已繼歐陽修成為文壇領袖,他的《湖州謝上表》按慣例在朝廷邸報上發(fā)表后,那些正在朝廷上“生事”的“新進”們頓時成為天下士大夫的笑柄。
于是,李定、舒亶、何正臣等變法派“新進”官員輪番上表彈劾蘇軾,給他扣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等政治帽子。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宋神宗不得不派人把蘇軾從湖州抓進御史臺監(jiān)獄。因漢代御史臺官署內曾遍植柏樹,樹上常有數百只烏鴉筑巢,所以后人便把御史臺稱為“烏臺”,蘇軾此案也因之被稱為“烏臺詩案”。
李定等“新進”還鼓動和挾持時任宰相王珪,全力以赴地想置蘇軾于死地。
蘇軾在“烏臺詩案”中曾經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是被從湖州逮捕進京,在太湖上差點自殺;一次是在監(jiān)獄中,與兒子蘇邁約定送飯暗號,如果送魚便是死刑信號,結果蘇邁因銀錢用完出京籌措,托朋友為蘇軾送飯,不知暗號的朋友送了一盤熏魚,害得蘇軾給其弟留下兩首訣別詩。
在整個“烏臺詩案”過程中,蘇軾所屬反對派政治大佬司馬光等人都鴉雀無聲。據史料記載,只有三人挺身而出救蘇軾,一位是其弟蘇轍,愿把自己的官職捐出來為兄贖罪,另外兩位卻都是蘇軾的政敵:一位是他一生的“冤家朋友”章惇,另一位便是王安石。
王安石雖然退隱了,但宋神宗給了他特殊奏事權,王安石從來沒有使用過這一特權,包括他的親兄弟王安禮遭遇政治困厄,他也不曾向宋神宗言說半句。雖然李定和舒亶都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改革派官員,但王安石非常反感這種“因言獲罪”的政治斗爭手法。蘇軾雖然恃才自傲,但操守嚴明,光明磊落,是個君子。“豈有盛世殺才士乎?”據史料和宋人筆記記載,“烏臺詩案,上以公疏入方決”。
于是,宋神宗按照政治形勢和慣例,把蘇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