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了吞咽功能后,吃飯時,護工把牛奶或是打成稀糊糊的食物用針管打進胃管。她在一旁調(diào)侃他:“你倒省事啊,連奶都懶得喝了。”他聽懂了,“哎、哎”地發(fā)出聲音,嘴角揚一揚,像是微笑。
午飯過后,護工為他翻身,讓他側(cè)身躺著。他下意識地弓著身子,肢體僵硬地動著,一只手緊緊攥著蓋在身上被單的一角,躁動著,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她坐在床頭的椅子上,先是將他穿的衣服捋平,然后,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掌握成空心的拳頭,為他輕輕地有規(guī)律地拍著背。他不再躁動,面部肌肉舒展開來,享受著她的拍打,繼而閉上眼睛,微張著嘴巴,沉沉地睡了。她低著頭,弓著背,神態(tài)專注地拍著。她的手也是一雙衰老的手,上面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通過手傳遞給他的溫情。她拍著拍著,會打一個很短的小瞌睡,只片刻,就一個激靈把自己驚醒,再欠身去看他的表情。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們的身上,金黃色的身影凝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他睡熟了,她會到護理部去和護士們說話。在這些“80后”的護士眼里,她的穿著有些另類。她一進病房就戴上一頂白色布帽,把花白稀疏的頭發(fā)遮住,一根都不露在外面。她的上身穿著深色衣服,下身總是一條式樣老氣的褶裙,而腳上則是一雙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半高跟黑色船鞋,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有幾分滑稽,更讓人有幾分擔心。她對護士說,那是她女兒要扔掉的鞋,被她去掉半個跟兒接著穿了,因為“穿裙子,要穿有一點跟兒的鞋才好看”??粗拇虬?,護士們掩著嘴偷偷地笑。
一位護士說:“奶奶,您一會兒走了,爺爺又該‘哎、哎’地喊了。”“呵呵,他是在喊我呢!”見護士們驚訝的樣子,她笑呵呵地說:“是啊,你們別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年輕時可是個浪漫的人呢。我們年輕時約定,等老了,誰先躺下了,另一個一定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哭哭啼啼的。他說,他先走的時候,如果什么都不記得,也一定會記得我的名字。”護士們恍然記起,她的名字有一個“艾”字,那是她在病歷本的家屬欄里留下的。護士們笑了,說:“爺爺真是每天喊您呢。”
她接著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和你們現(xiàn)在一樣大。我年輕時很漂亮呢,他追求我,我不答應,他就每天到我工作的學校門口等我。一天,他在門口攔住我,給了我?guī)讉€還沒成熟的青玉米。那時候,他單位的后院有一塊地,長了幾棵玉米。他知道我愛吃玉米,就偷偷地去摘了幾個。就是因為這幾個青玉米,讓我跟了他一輩子。我60歲時血壓高,聽人說玉米須煮水喝能降壓,他就去菜市場幫我撿回好多玉米須晾在陽臺上,給我煮了一冬天的水。”
在護士們的羨慕聲中,她繼續(xù)說:“年輕時,他照顧我,現(xiàn)在是我照顧他了。只是我也老了,頭發(fā)白了,也快掉光了,戴上帽子,老頭就會認為我還是烏黑的頭發(fā)。我的膝蓋伸不直,腿彎曲了,穿上裙子,老頭就看不見我的腿了。我在固定的時間來去,是因為我自己也是80多歲的人了,如果不能好好休息,怕不能陪他堅持到最后呀。”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依舊“哎、哎”地喊著,她依舊一歪一歪地來去。無論是明白的,還是糊涂的,他們都在堅持,能多久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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