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末路嘆曹家

從曹璽初任江寧織造至曹頫被抄，曹家三代人在南京經(jīng)營了六十多年，按理說，所累積的財富，包括金玉服玩、良田甲第，數(shù)量應當是驚人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在清宮檔案中，雖找不到曹家被抄的清單原件，但有關曹家財產(chǎn)的信息，還是能找到一些。早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曹頫初任江寧織造，就曾向康熙匯報過家產(chǎn)狀況。內(nèi)中說道：

奴才到任以來，亦曾細為查檢，所有遺存產(chǎn)業(yè)，唯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鮮魚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畝，張家灣當鋪一所，本銀七千兩，江南含山縣田二百余畝，蕪湖縣田一百余畝，揚州舊房一所。此外并無買賣積蓄。奴才問母親及家下管事人等，皆云奴才父親在日費用狠（很）多，不能顧家。此田產(chǎn)數(shù)目，奴才哥哥曹颙曾在主子跟前面奏過的，幸蒙萬歲天恩，賞了曹颙三萬銀子，才將私債還完了……（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江寧織造曹頫覆奏家務家產(chǎn)折》，載《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十幾年后，曹頫被免職查抄，繼任的江寧織造隋赫德曾有奏折向雍正報告曹家財產(chǎn)情況，提到：

及奴才到后，細查其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處，共計四百八十三間。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十四口。余則桌椅、床杌、舊衣零星等件及當票百余張外，并無別項，與總督所查冊內(nèi)仿佛。又家人供出，外有所欠曹頫銀，連本利共計三萬二千余兩。奴才即將欠戶詢問明白，皆承應償還。（雍正朝《江寧織造隋赫德奏細查曹頫房地產(chǎn)及家人情形折》，載《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一個經(jīng)營皇家織造半個多世紀，其間又兼任巡鹽御史等許多闊差事的皇家“制造商”，到頭來怎么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曹頫給康熙的奏折披露了其中的部分原因。他說：父親曹寅忠公體國，錢都花在公事上，“不能顧家”，故清貧如此。此話即便有給曹寅臉上貼金的成分，大概也總能反映出六七分事實吧。

曹家所余財產(chǎn)不多，大概還有事前轉(zhuǎn)移、藏匿的原因。對此，雍正有所察覺。他諭示江南總督范時繹查封曹頫家產(chǎn)時就說過：“……然伊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有違朕恩，甚屬可惡！”

再就是織造處在曹頫任上又出現(xiàn)了新的虧空。曹寅死后，由于康熙的豁免以及李煦等人的幫忙，織造及鹽務上的虧空本已補完。曹颙接手后，還余銀三萬六千兩，康熙將其中的三萬兩賞給曹颙貼補家用。然而曹颙接任一年許，曹頫又繼任十年，新的虧空再度出現(xiàn)。雍正二年，曹頫曾有謝恩奏折，感謝朝廷寬限時日，允許自己分三年將織造所欠銀錢補齊，指的就是新的虧空。

其實，查抄曹家時搜出的“當票百余張”，已經(jīng)很能說明問題。為了補償庫欠、維持家人生活，曹家的一些值錢之物，大概已被陸續(xù)送進當鋪。如前所說，《紅樓夢》中多次描寫了典當?shù)那榫埃翰坏娜嘶h下的岫煙姑娘當棉衣，賈府的上層主子們也隨時當當。老太太的幾箱子“金銀家伙”、賈府庫房中“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鳳姐的金項圈，都曾被送進當鋪、換錢救急。鳳姐還曾預言：“明兒再過一年，各人搜尋到頭面衣服（去典當），可就好了！”

王熙鳳所言不虛，這樣的事大概真的在曹家發(fā)生過?？椩焐系奶澘铡①u參的欠款以及一大家子的衣食需求，都是擺在面前、無從回避的現(xiàn)實。唯一的公開進項——薪俸，又被一再扣罰。曹頫在江寧織造任上的最后幾年，真的瀕于“家口妻孥”、“饑寒迫切”了！大凡值錢的古玩、字畫、鐘表、首飾等等，或變賣，或典當，大概早已處理一空。難怪查抄時只剩“桌椅、床杌、舊衣零星等件”。

曹頫最終遭受彈劾的罪名之一，是“騷擾驛站”。這一項罪過的罰銀是四百四十三兩二錢。然而曹頫只交了一百四十一兩，還欠三百零二兩二錢未能交齊，曹頫因而被罰在崇文門枷號一年。這三百兩欠銀，直至八年之后的雍正十三年也沒有補齊。

想當年曹寅榷鹽時，過手的銀錢常常以十萬、百萬計，區(qū)區(qū)三百兩又何足掛齒？不要說曹寅，從《紅樓夢》看，當時貴族府第的一個丫鬟，也還有“三四百金”的家當?？磥聿芗业奖怀瓡r，真的窮了。

回頭再看《紅樓夢》的描寫。我們發(fā)現(xiàn)，除了那張清單略顯寒酸外，抄家這一回寫得還是很成功的。抄家這類情節(jié)，未曾經(jīng)過者是難以想象、無從下筆的。因而筆者傾向于認為，這些描寫很可能出自曹雪芹之手，至少有曹雪芹的殘稿作依據(jù)。

順此思路來看，程甲本中那張頗為寒酸的查抄清單，或許更能反映曹家在江寧末期的真實經(jīng)濟現(xiàn)狀：為數(shù)不多的金銀錢物，一些不很值錢的擺設、器皿，連同各色衣料裙服等，頗為零星瑣碎，此外還有一大沓當票。這也正符合歷史文獻對曹家末日狀態(tài)的描述。如此說來，程乙本的修飾增刪，卻又是可有可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