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曲賦對聯(lián)中的訛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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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詩詞曲賦對聯(lián)中的訛誤

《紅樓夢》雖為小說,但文備眾體,詩詞曲賦對聯(lián)不僅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其最精華的部分。正如脂批所言,“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其中的詩詞曲賦對聯(lián)在長期傳抄的過程中,難免產(chǎn)生一些訛誤之處,以至于讓經(jīng)典蒙塵。有一些訛誤其實已經(jīng)被清人發(fā)現(xiàn)并予以糾正,遺憾的是卻沒有引起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視,以至于今天訛誤依然存在;有一些訛誤至今尚未被意識到。

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后文凡《紅樓夢》原文皆出自該書)

這段文字出自《警幻仙姑賦》,其中,“云堆翠髻”應(yīng)是“云髻堆翠”。此處,《紅樓夢》各個脂評本系列的手抄本皆作“云堆翠髻”,程高本(程偉元、高鶚活字本)系列中的1791年的程甲本也作“云堆翠髻”,而1792年的程乙本方改為“云髻堆翠”。“云堆翠髻”應(yīng)該是最初的手抄本將這幾個字的順序抄寫反了,直到程乙本上才糾正過來,這是程乙本對《紅樓夢》文本的一大貢獻。但隨著近幾十年來脂評本的興起和程乙本的衰落,程乙本的這一貢獻也被忽略了。

“云髻堆翠”與下句的“榴齒含香”,對仗更工整。“云髻”乃古代描寫女子秀發(fā)之常用詞語。“翠”本是多義詞,此處當(dāng)是翠玉之意。“翠”在古詩詞曲賦中常作“翠玉”講,如該賦中的“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其中“翠”明顯是翠玉的意思;《洛神賦》有“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其中的“翠”也是翠玉的意思。“云髻堆翠”即高聳的云髻上裝飾著很多珠寶翡翠。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慌潲[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第28回)

這是第28回中蔣玉菡在酒桌上即興所唱的一首曲子。其中“鴛幃悄”的“悄”字,與前面一句“聽譙樓鼓敲”的“敲”字重音,不符合歌曲的音韻規(guī)律,唱起來和聽起來都十分別扭。考之甲戌本、庚辰本、甲辰本(乾隆甲辰年夢覺主人序本)皆作“鴛幃悄”;戚序本作“鴛鴦帩”,但“帩”指頭巾,且也照樣與“敲”字同音。筆者推測,“悄”字或是“綃”之筆誤。綃帳、綃幃或綃帷之類的詞語,是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常用詞,如第79回賈寶玉所作之《芙蓉女兒誄》中有“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唐朝詩人呂溫《上官昭容書樓歌》詩中有“風(fēng)吹花露清旭時,綺窗高掛紅綃帷”,凡此等等,不勝枚舉。而此處之所以把“鴛綃幃”倒置作“鴛幃綃”,應(yīng)是考慮整首曲子押韻的需要。這也是詩詞中的常見用法,如《紅樓夢》第50回賈寶玉、林黛玉等人所作的即景詩中有“易掛疏枝柳,難堆破葉蕉”,其中,“枝柳”“葉蕉”正是與“幃綃”一樣的倒置用法。此外,在意蘊上,“同入鴛幃綃”也比“同入鴛幃悄”好很多:“同入鴛幃綃”屬于不寫之寫,給讀者提供了無盡的想象空間。

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第17回)

這是蘅蕪苑的對聯(lián),其中的“才”字應(yīng)為“詩”字。庚辰本、己卯本、夢稿本(也稱楊藏本)等皆作“才猶艷”,戚序本、甲辰本和程高本作“詩猶艷”。結(jié)合第17回沁芳亭對聯(lián)(寫水)、瀟湘館對聯(lián)(寫竹)、稻香村對聯(lián)(寫杏)皆為題景的一貫寫法,以及綜合上下文的文理,可以判斷出:“才猶艷”既不符合第17回中對聯(lián)的一貫寫法,也不符合文理。“才猶艷”只能指人,因此,如果上聯(lián)是“才猶艷”,就改變了蘅蕪苑對聯(lián)題寫香草的主題。匾額“蘅芷清芬”題香草,對聯(lián)下聯(lián)也是題荼[圖1],而上聯(lián)卻變成寫人,整個對聯(lián)和匾額主題就分散了,匾額也因此失去了統(tǒng)攝對聯(lián)的作用。而且當(dāng)賈政帶著大家參觀蘅蕪苑的時候,除了參觀者之外,他們看到的只是滿院子的香草,根本沒有人可以作為題寫的對象。或許有人認為這是在寫薛寶釵,寫薛寶釵很有才華,這樣解讀完全脫離了賈寶玉題寫該對聯(lián)的場景。賈寶玉在題寫這副對聯(lián)的時候,還無法知道薛寶釵將來會住這里,因此,只可能根據(jù)眼前的景致和迎接元春省親的任務(wù)來創(chuàng)作對聯(lián),而不可能把贊美薛寶釵的才華直接寫到對聯(lián)中,這是完全不符合邏輯和事理的。賈寶玉創(chuàng)作的這副對聯(lián),明面上只能以題物為主,絕不可能以寫人為主。“吟成豆蔻詩猶艷”的意思是:因為蘅蕪苑里的豆蔻很艷麗,吟成豆蔻詩之后,詩似乎也變得猶如豆蔻一般艷麗了。這里用的是通感的修辭手法?!稌r古對類》中收錄有“書成蕉葉文猶綠,吟到梅花句也香”一副對聯(lián)。“吟成豆蔻詩猶艷”跟“吟到梅花句也香”異曲同工。“吟成豆蔻詩猶艷”,是因作成豆蔻詩而感覺到詩有了豆蔻的顏色,“吟到梅花句也香”是因讀到詩句中的梅花而聞到梅花的香味。“吟成豆蔻詩猶艷”是題物,其重點在豆蔻而非人,其強調(diào)的是因為蘅蕪苑中豆蔻的艷麗而使得豆蔻詩也變得艷麗。至于吟成豆蔻詩的人,只是作為背景而存在,他是誰并不重要。這跟下聯(lián)“睡足酴醾夢也香”的寫法完全一致,也跟瀟湘館對聯(lián)的寫法一致。如果蘅蕪苑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吟成豆蔻詩猶艷”,則整個對聯(lián)和匾額就渾然一體了:匾額“蘅芷清芬”題寫的是蘅蕪苑中的香草,上聯(lián)題寫的是蘅蕪苑中的豆蔻之艷,下聯(lián)題寫的是蘅蕪苑中的荼[圖1]之香。

至于“詩猶艷”是如何訛誤為“才猶艷”的,筆者推測這一訛誤路徑或許為:“詩猶艷”可能被早期某一抄本誤抄為“材猶艷”,因“詩”的草書形態(tài)容易被誤認為“材”字;“材猶艷”又進一步被修改為“才猶艷”。當(dāng)然,這只是筆者的推測,還期待學(xué)界同人共同努力破解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暌莱枪亦l(xiāng)近,馬踐胭脂骨髓香。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第78回)

這幾句詩出自賈寶玉所作的《姽婳詞》,其中“星馳時報入京師”一句的“時報”一詞,各個版本存在異文,庚辰本、甲辰本、程高本采用的是“時報”,戚序本采用的是“電報”,列藏本(也稱“俄藏本”)采用的是“羽報”。

此處“時”當(dāng)為“羽”之形誤。“羽報”,即“羽檄”,古代緊急軍事文書,插鳥羽以示緊急,必須迅速傳遞。該詩正是描寫戰(zhàn)爭場面,“羽報”一詞用在此處十分貼切。“羽報”和“羽檄”都是古代的成熟詞語。李白有著名詩句:“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與《紅樓夢》同時代的彈詞小說《天雨花》中亦有“朝中羽報報軍情”(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圖2]于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xù)五絲之縷?(第78回)

其中,“拾翠[圖2]于塵埃”一句中的“拾”字,唯有甲辰本作“舍”。推之文理,并佐以書中具體內(nèi)容,可知此處的“拾”字當(dāng)是“舍”字之形誤。蓋“舍”的繁體字作“捨”,與“拾”字形相近,容易導(dǎo)致誤認。此處不是“拾翠[圖2]于塵埃”,而是“舍翠[圖2]于塵埃”。“委”與“舍”皆是舍棄、丟棄的意思。“委金鈿于草莽,舍翠[圖2]于塵埃”是用同義反復(fù)的鋪陳手法,描述晴雯去世時候的悲慘情形,這也與前后兩句的手法完全一致。此處文字如果是“拾翠[圖2]于塵埃”,則解釋不通:如果其行為主體是晴雯,則晴雯已死,無法再“拾”;如果其行為主體是寶玉,則又完全缺乏文本內(nèi)容方面的支持。

責(zé)任編輯:李賢博校對:張凌潔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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