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意識形態(tài)
除了上述地緣政治的目標外,在外交上,英國長期實現(xiàn)世界霸權(quán)的另一條重要的經(jīng)驗,就是意識形態(tài)輸出內(nèi)外有別:對內(nèi)崇尚弗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實驗主義[26]——這種思想很接近中國的“格物致知”“實事求是”,對外則盡可能多地輸出近乎宗教的和平主義。
英國人用血與劍崛起并向世界擴張,但為了保證這種擴張的成功,英國人向外推銷一種讓對手國家和人民放棄武裝的“和平”哲學。他舉了大量失敗的例子——比如亞述帝國、查理曼帝國、帖木兒帝國等[27]——是為了“足以證明持劍的救世主無法避免失敗的命運”[28]。今天我們只看到西方人用“普世價值”忽悠倒了蘇聯(lián),其實,湯因比在他的歷史研究中也將這一手法運用于對付包括歐洲大陸在內(nèi)的世界。他先告訴英國統(tǒng)治者:
普世教會乃是導致大一統(tǒng)國家衰落的社會毒瘤。[29]
在經(jīng)濟領(lǐng)域,現(xiàn)代西方世界的經(jīng)濟實力表明了“分娩”階段的普世教會留給新興文明的最重要的遺產(chǎn)。[30]
這是在告訴英國統(tǒng)治者,普世價值是打敗“大一統(tǒng)國家”的妙方,是西方世界在從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zhuǎn)型的歷史過程中不能忘記的“重要的遺產(chǎn)”。然后,他又掉過頭來告訴英國的對手國家:
追隨上帝,永遠不會令獻身上帝的心靈失望。仿效凡人,哪怕是被奉為神明的人,也往往會帶來幻滅感,只要“效法基督”,就可以避免仿效罪孽深重的世人必然帶來的悲劇。[31]
18~19世紀歐洲的傳教士來到北美宣揚的就是讓印第安人放下武器——這與后來英國在印度和南非推銷的甘地和曼德拉的和平主義十分相似——的“和平”意識[32]。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以贊許的口吻說:
從1762年匿名的特拉華先知到1885年在內(nèi)華達州出現(xiàn)的沃夫卡,一系列的先知都宣揚和平,極力主張他們的信徒放棄他們使用的所有從白人敵人那里獲得的物質(zhì)技術(shù)“進步”,[33]從不使用火器開始。他們宣稱如果遵從他們的教義,印第安人注定會在現(xiàn)世天堂里擁有福佑的生活,在天堂里他們可以同自己的祖先的靈魂匯合,而印第安紅人救世主王國是不會被印第安戰(zhàn)斧征服的,更不用說子彈了。[34]
然而,印第安人在放下武器之后,便被歐洲血洗滅族了。1500年,居住在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有150萬,到1865年時,除阿拉斯加外,美國的印第安人銳減到38萬。而按湯因比的說法解釋就是這只能怪印第安人還不夠“和平”,對西方的普世上帝理解得不夠。他說:
我們無法說出接受這些教義所帶來的后果是什么;對這些蠻族武士來說,這些教義太難理解也太高深,但是當微弱的光線照在黑暗而猙獰的世界里,我們在原始人們內(nèi)心捕捉到引人注目的天賦基督教精神的閃光。[35]
我們似乎不應該忘記我們已經(jīng)憑經(jīng)驗完全可以證明的那條古老的真理:“持劍者必定死于利劍之下”。這是一位救世主說過的話,他曾經(jīng)以此為理由,命令一位信徒收起剛剛舉起的利劍。拿撒勒的耶穌就是這樣,他先是撫平了彼得的利劍給人們留下的創(chuàng)傷,然后情愿忍受極端的羞辱和酷刑。他之所以拒絕拿起利劍并不是出于特殊的情況的考慮——他的力量不足以對抗敵人。就像后來他對法官說的那樣,假如利用武力的話,他可以用“十二天使軍團”贏得對于持劍者的勝利,可是他仍然拒絕使用武力。[36]
至于印第安人聽信了這些話所遭到的滅族之災,在湯因比的著作中所作的解釋是它畢竟在這些“原始人們內(nèi)心中”播種了“天賦基督教精神的閃光”。1973年,湯因比與日本作家池田大作共同發(fā)表對話錄《展望21世紀》,該書將《歷史研究》中的上述無原則的“和平主義”推向極端并在十多年后為蘇聯(lián)戈爾巴喬夫所采納。
現(xiàn)在看來,當年哥倫布將加勒比諸島誤認為印度(India),將那里的先民誤認為印度人(Indian),這對今天的印度及印度人民而言真是莫大的幸運。不然的話,今天歐洲人在印度留下的就不僅僅是“非暴力不合作”的甘地精神,而是象今日北美那樣居于優(yōu)越地位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種——正如曾經(jīng)侵入南亞次大陸的雅利安人替代那里的印度原著民達羅毗荼人并成為當?shù)氐膬?yōu)越人種一樣。歐洲用“和平主義”消滅印第安人的經(jīng)驗被英國人在南亞和南非如法炮制,有意識放大甘地思想中的消極內(nèi)容并以此馴服了印度人,他們有意識地放大曼德拉思想中的消極內(nèi)容并以此馴服了南非人;與在北美不同的只是,英國連同其他歐洲人在北美用同一方式消滅了印第安人的靈魂和肉體,而在印度和南非只馴服了那里人的靈魂。
——英國分裂了印度,給印度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可湯因比卻說這是英國讓印度教與伊斯蘭教“鑄劍為犁,通過和平手段展開競爭”[37]。
——英國人對印度進行的是高壓和超額的殖民剝削,可湯因比卻安慰印度人說:
對英國僑民的冷漠感到憤怒的印度人只要回想一下下面的事實,或許會比較寬容地對待這些闖入者:英國人來到印度之前,這個次大陸已被種姓制度拖累了3 000年,印度社會進一步加深了先輩印度文明留傳下的邪惡;英國人離開之后,正如他們到來之前那樣,印度人民依然飽受他們自己一手造成的社會邪惡的折磨。從印度歷史的長遠角度來看,可以把英國人在150年統(tǒng)治期間形成的冷漠態(tài)度視為對印度特有弊端的適度沖擊。[38]
如按湯因比的邏輯,北美洲印第安人也應該“比較寬容”歐洲人對他們的種族屠殺,因為現(xiàn)在存活于北美的極少數(shù)印第安人確實已經(jīng)擺脫了“他們自己一手造成的社會邪惡的折磨”并進入了現(xiàn)代文明;由此導出的邏輯就是:如果沒有這場對印第安的種族滅絕或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那就不可能有今天印第安人和印度人的“幸福生活”。這簡直是強盜邏輯,真正的學者,是不會持這種邏輯來論述歷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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