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shù)情境
中國文化經(jīng)典,始終貫穿著主智與求真的精神,用求真的心態(tài)去認知經(jīng)典,即是學術(shù)的情境。在經(jīng)典中,絕對真理易識,相對真理難求,而像孟子所謂“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類的探尋,更重要的是對相對真理的認知與理解。在古人的筆下,這種求知求真的心態(tài),往往以一種情境展開。如朱熹有首小詩叫《觀書有感》,他是這樣寫的:“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后人編的《濂洛風雅》收了這首詩,稱謂“言日新之功”。我們看這首詩,寫的是讀書,卻寄意物象“方塘”、“鑒(鏡)開”、“天光”、“云影”,補足其形、其景、其境,妙處在第三句“清如許”一問,末句“活水來”一答,不著痕跡的將人生治學、積學、求知、求真,以至觸類旁通、豁然開朗的“日新之功”體達而出,創(chuàng)造出的就是一種學術(shù)的情境。在如此情境中,我們閱讀有關(guān)孔子的“主智”言論,就會在愉悅的心境中得到啟迪,汲取智慧。如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是區(qū)分了知識與智慧的辯證關(guān)系;他又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同上),強調(diào)的是學與思并進而不可偏廢的道理。在《論語》首章《學而篇》的第一句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人們對“學”的解釋已多,而嘗忽略了“習”字的重要性,東漢時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習”說:“鳥數(shù)飛也。”試想,小鳥在天空自由地翱翔,是多么的歡快,如失去了這般的自由與愉悅,鳥兒即使被富貴地豢養(yǎng),也只能如宋代大詩人歐陽修《畫眉鳥》所詠嘆的:“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學習也是如此,鳥不飛固然痛苦,人不學豈不也痛苦?我們的施教者與求學者都能視治學與求知為人生大快活的事,才能真正傳遞古代經(jīng)典中的主智精神,而這種智慧就在古人不經(jīng)意的言談間。
如何理解與營造閱讀經(jīng)典的學術(shù)情境,傳統(tǒng)智慧依然啟迪無窮,這可從學術(shù)的對待關(guān)系來考察。我想可擇要說三點,分別是“博與精”、“漸與頓”、“得與失”。
先看“博與精”。學習要博覽群書,拓展視野,人們說“開卷有益”、“世事洞明皆學問”就是這個道理。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例,我們讀《詩經(jīng)》首篇《關(guān)雎》首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結(jié)合《詩·衡門》“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娶妻,必宋之子”,其學術(shù)背景是古老文化的生殖崇拜。又如屈原《離騷》首四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何謂“攝提”,指古代紀年法太歲在寅的“攝提格”,這又與古天文學相關(guān)。博,才能“通”,通,才能達到“大方無隅”的境界。與博對應(yīng)的是精,杜甫對作詩的要求是“毫發(fā)無遺憾,波瀾?yīng)毨铣?rdquo;(《敬贈鄭諫議十韻》),可謂精益求精。從創(chuàng)作來看,漢代賦家張衡寫《二京賦》花了十年,唐代詩人賈島為兩句詩想了三年(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垂),并以“僧敲月下門”一語之“敲”或“推”孰佳,流傳了人們耳熟能詳?shù)?ldquo;推敲”故事。宋人王安石有首著名小詩《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詩的字眼是“綠”,一個顏色字極形象地點亮了整個春的世界。據(jù)洪邁《容齋續(xù)筆》記載,此字初為“到”,以為不好,改為“過”,后又改為“入”,再改“滿”,改了十幾遍,最后定為“綠”。這種專心致志絲毫不茍且的精品意識,是我們學習經(jīng)典中應(yīng)汲取的精神力量。
次述“漸與頓”。古代經(jīng)典示求實、求知、求真之法,分漸悟與頓悟兩類??鬃邮趯W以“時習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均是漸習而求知。這種漸進方法,也表現(xiàn)在古代學制的要求,如《禮記·學記》分述大學之道的九年教育:“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漸習積累知識,增進學養(yǎng)。與漸習對應(yīng)的是頓悟。據(jù)《壇經(jīng)》記載,禪宗五祖弘忍傳法,弟子神秀最為優(yōu)秀,作偈語予眾僧修習,所謂“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有一柴房小僧惠能以為不佳,復(fù)作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原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前者明“漸”,后則倡“頓”,由此而被弘忍激賞,傳衣缽予惠能,成為六祖?;菽苣闲袀鹘?,于是禪宗有了“南能北秀”與“南頓北漸”之說。這種頓悟思想也影響了傳統(tǒng)的儒學教育,比如宋代“程門立雪”的故事,就是典型。據(jù)《宋史·楊時傳》記載:“游酢、楊時初見伊川(程頤),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這表面說得玄乎,其實有內(nèi)在的合理性,因為程頤見游酢、楊時如此求知若渴,堅忍不退,所以并不指教,喻示有如此好學精神,自必有成的內(nèi)在意義。頓悟啟迪智慧,激發(fā)主觀能動性,揭示了一種在求知求實之上的精神超越。
再談“得與失”。學習經(jīng)典,無非是要有獲得,而經(jīng)典本身給我們的諸多訓示,也強調(diào)人生有“得”,無論是“得利”,還是“得道”。然而,獲得容易,舍得難,舍得就是舍去獲得,即“失”。老子是大智慧者,他曾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老子》第十二章)這就是韓愈在《進學解》中說的“貪多務(wù)得,細大不捐”的害處。林語堂曾英譯《老子》,傳播西方,他又有一句情人節(jié)的話:你如果愛一個人,不要給她九十九朵玫瑰,而給她喜歡吃的飽飽吃一頓。這或許是故意歪曲老子原意,但這一雋旨名言來自老子的話,倒是可信的。這種求“失”,與孔子的“安貧樂道”、孟子論獲“利”而忘“義”,從而舍利而求義的思想也是默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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