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篇
(七十二)
學(xué)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xué)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xué)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qiáng)操筆也。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丑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擎。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音。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 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七十三)
學(xué)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zhí)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于宏麗精華,不過數(shù)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jiǎng)铀咨w世,亦俟河之清乎!
(七十四)
不屈二姓,夷、齊之節(jié)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章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虵虺。在時(shí)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dāng)務(wù)從容消息之。
(七十五)
或問揚(yáng)雄日:“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fēng)》之詩,周公作《鴟鶚》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鬃釉唬?ldquo;不學(xué)詩,無以言。”“自衛(wèi)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楊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為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于閣,周章怖懾,不達(dá)天命,童子之為耳。袁亮以勝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嘆息。此人直以曉算術(shù),解陰陽,故著《太玄經(jīng)》,為數(shù)子所惑耳;其遺言余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齊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xué),嘲劉逖云:” 君輩辭藻,譬若朝菌,須臾之玩,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fēng)霜,不可凋悴矣!”劉應(yīng)之曰:“既有寒木,又發(fā)青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七十六)
凡為文章,猶乘騏驥,雖有逸氣,當(dāng)以銜策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故意填坑岸也。文章當(dāng)以理致為心腎,氣調(diào)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艷,辭與理竟,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bǔ)綴而不足。時(shí)俗如此,安能獨(dú)違?但務(wù)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yù),改革體裁者,實(shí)吾所希。
名實(shí)篇
(七十七)
名之與實(shí),猶形之于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脩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zé)妍影于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脩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稱,非所以得名也。
(七十八)
人足所履,不過數(shù)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為其旁元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
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余地也。吾每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zé)。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證鼎,重于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于折沖之將矣。
(七十九)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人,信譽(yù)顯而然諾虧,不知后之矛朝,毀前之于櫓也。慮子賦云:“誠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虛實(shí)真?zhèn)卧诤跣?,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鑒,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dāng)于爾時(shí),自以巧密;后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為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后居喪,哀毀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嘗于苫塊之中,以巴豆涂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而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之故也。
(八十)
治點(diǎn)子弟文章,以為聲價(jià),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xué)者有憑,益不精勵(lì)。
(八十一)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事經(jīng)懷,每加撫卹,以求聲譽(yù)。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赍梨棗餅餌,人人贈(zèng)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恩。”民庶稱之,不容于口。及遷為泗州別駕,此費(fèi)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涂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八十二)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余價(jià)。亦猶蟬殼虵皮,獸迒鳥跡耳。何預(yù)于死者,而圣人以為名教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shí)。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fēng)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fēng)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fēng)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fēng)矣。故圣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于世,豈不宏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yù),亦子孫之冕服墻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脩善立名者,亦猶筑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者,不達(dá)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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