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黎明,三百多名日軍突然襲擊,被糞堆中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一聲報信槍響,村民全部撤退。日軍進村,一無所獲。
村民們回來后,慶賀勝利。根據(jù)經驗,日軍掃蕩都是一次性的,短時間內不會再來。
可這一次,小村大大地失算了。
僅僅只隔一天,日軍就殺了回來。
塌天大禍,驟然降臨!
凌晨時分,日軍猛然從四周包圍小村,挨家挨戶把村民驅趕進村中央大廟前的一個大坑里。壽山先生和民兵們都來不及轉移,盡在其中。
鬼子先是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中年人,沒有問話,直接劈砍。死者的血漿“噗”地噴出兩三米,頃刻分離的尸身和頭顱各自顫動著。一個日本兵猛然飛腳,血淋淋的人頭,足球似的滾進了人群中。頓時,村民們一陣哭叫,但立時就喑啞下來,一片死寂。接著,日軍又拉出十幾個青年男女,剝光衣服,拷打、火燒、灌水,逼問誰是民兵,誰是村干部。不說實情者,一一砍頭。十幾條生命的血液,煞時涂滿整個坑沿,血腥濃烈,直嗆鼻喉……
村民張廷俊嚇得渾身篩糠,屈服了。村長范樹奇,民兵武進安、范樹伍、范成發(fā)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認出來。但這些人都是硬漢子啊,日軍拷問無果,全部砍殺。
壽山先生披著一件破棉襖,頭上裹一條灰毛巾,臉上涂滿鍋黑,抱著小孫子,被擠在人群最中間,不幸也被揭露。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樹,幾百歲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篤信槐仙,逢兇遇難,總來叩問是非;離鄉(xiāng)遠足,也來禱告平安;久婚不孕,便來拜求子嗣。但這棵古老的神樹啊,現(xiàn)在卻不能庇佑它的鄉(xiāng)民了。
日軍先是把張壽山橫捆在樹下的一張木床上,追問糧食在哪里?槍支在哪里?
壽山先生搖搖頭,閉著眼,拒不答話。
幾個“皇協(xié)軍”便開始撬壽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紅紅的辣椒搗碎后,摻水,辛辣無比。壽山先生猛烈地咳嗽著,破口大罵:“狗日的小日本,野獸……”
日本兵把他吊在樹上,腳下堆滿木柴,潑上煤油。
一個歲數(shù)稍大的“皇協(xié)軍”湊到壽山先生面前,低聲耳語。
壽山先生咬牙切齒,再次狠狠地搖搖頭。
惡毒的火焰點燃了。
大火舔著壽山先生的雙腳。他拼命地掙扎著,仰天大罵:“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王八蛋……”
壽山先生素來是一個文明人,從來都是笑瞇瞇的,從來沒有說過粗話啊。
日本兵愈加惱怒,愈加瘋狂。
烈焰中的壽山先生,棉鞋燒著了,棉褲燒著了,腿燒著了……
村民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不忍面對這慘絕的一幕。
太陽在云層里閉上了眼,大槐樹劇烈地顫抖著,小村所有的房子和樹也在劇烈地顫抖著……
日軍挖地三尺,最終也沒有找到糧食和槍支彈藥,撤出之前,把壽山先生的房子全部點燃了,也把小村叛徒張廷俊的頭砍了下來。
這一天,日軍在南彥寺村共殺害村民五十三人。
幾天后,八路軍二十三團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東張家菜園里高搭靈棚,為壽山先生舉行公祭。三百多名官兵在團長郝樹禎的率領下,集體跪下,泣淚宣誓,為壽山先生報仇!
又一天夜里,宋任窮騎一匹棗紅馬來到張壽山墳前,磕頭致哀,并向陪祭的當?shù)馗刹總鬟_鄧小平和冀南行政公署命令:將南彥寺鄉(xiāng)南彥寺村改名為壽山寺鄉(xiāng)壽山寺村。而后,他掏出一張紙,交給壽山先生的二兒子張化普,囑咐:從今以后,可以憑此證向當?shù)乜谷照I取撫恤。
那是一張?zhí)厥獾淖C明,上面簽蓋著冀南行政公署及領導人的印章。
采訪當年,張化普七十八歲了,住在黑龍江省塔河縣,已癱瘓多年。我電話采訪時,他也是哽咽難聲。
他是“文革”中出走的。那時,因為父親與鄧小平、宋任窮的關系,壽山寺鄉(xiāng)壽山寺村被改名為向陽公社向陽大隊,張家被查抄,那張?zhí)厥獾膿嵝糇C也被火燒了,他被造反派吊在廟前的那棵大槐樹下,打得死去活來。“文革”過后,國家規(guī)范地名,村名又要改回先前的南彥寺。張化普專程到北京申訴。宋任窮說,壽山先生對革命有大功,還是叫壽山寺吧。
于是,鄉(xiāng)村名字又分別重新確定為壽山寺鄉(xiāng)和壽山寺村。
我到壽山寺村采訪的那一天,正好趕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兒金黃,槐花桑葚,各呈黑白。太陽的暖香,靜靜地飄浮在街市上。人們熙熙攘攘,笑語喧喧,處處飄酒香,滿街晃醉人。六十多年過去了,安逸早已成為庸常的生活,他們或許不再理會壽山寺的含義。再或許,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位名叫張壽山的老人……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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