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考證的成果將為客觀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的思想提供扎實的文獻基礎,解構長期以來這一方面存在的“過度詮釋”現象。以在我國影響巨大、被約定俗成地命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研究為例,迄今為止我們基本上都是根據《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42卷、第2版第3卷(與2000年單行本一致)來闡釋其思想的,這樣的結果是,將只在其中第一部分手稿中闡發(fā)的“異化勞動”的觀點抬升到這一文本核心思想的地位,進而認為這是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巴黎時期”(即1843年10月—1845年2月)的主旨思想。然而通過版本考證的新成果就會發(fā)現,這種概括所依據的文獻學信息是不全面的,因而在此基礎上做出的結論也靠不住。其一,流行的研究沒有還原馬克思當時實際的寫作情境。作為我們研究基礎的文本,只是一部被后人將并不是連續(xù)寫作的三部分手稿拼湊在一起的所謂“著述”。其實這一時期,除了這些手稿,馬克思還穿插著寫有九冊經濟學筆記。不僅如此,馬克思當時還有一個“編纂一套社會主義史的資料匯編,或者毋寧說是一部用史料編成的社會主義史”的計劃,因此,他當時直接閱讀了與其思考的主題有關的法國文獻,并且通過德譯本或法譯本了解了英國社會主義者的著作,并且都做了摘要。因此,研究巴黎時期馬克思的思想,單獨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從眾多材料中擷取出來,沒有完整地呈現馬克思當時的理論視域,由此所進行的概括必然是片面的。實際上馬克思思考的議題很多來自他自己閱讀和摘錄的書籍和文獻,“異化勞動”的思想不過是其中之一,只有把這些書籍和文獻中所涉及的思想通盤考察,才能厘清馬克思思想的實際狀況,從而避免“過度詮釋”。其二,這部著述名稱中所謂“經濟學”“哲學”的提法割裂了馬克思當時理論活動的整體狀況。實際上在馬克思的研究活動中沒有我們后來習慣了的、作為現代學科分類的“經濟學”或“哲學”的分野。第一部分手稿中所論述的“工資”“資本的利潤”和“地租”,其實馬克思把它們看作是當時的工人、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三個階層不同的三種收入形式,由此描述出他們懸殊的社會境遇,以透視當時森嚴的社會階層結構、各社會階層間的相互關系及其未來命運,這分明是哲學和社會學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而不是經濟學命題。尤其是固守于馬克思巴黎時期研究的所謂“經濟學”領域,而把它們與馬克思當時正在為甄別和了斷與青年黑格爾派思想淵源關系而寫作《神圣家族》和隨后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分開,怎么能完整地勾勒出當時馬克思思想的原貌呢?
強調文本研究中版本考證的意義,極容易被指責為“唯文本至上”,搞“本本主義”。然而,從以上的敘述中不難看出,研究者之所以下如此大的功夫梳理和甄別作者的寫作情形、作品的版本源流,正是認識到,文本與原始思想之間其實不可能是完全對應的關系,就是說,作者的思想未必已經完全通過文本本身表達盡凈了。如果說,文本本身只是作者表述其思想的一個載體,那么,它的表述就有可能不恰當、不完備。按照文學理論中的冰山原理,作者的思想只有六分之一露出水面(是其自覺意識到的),六分之五則是處于形成過程中的或混沌狀態(tài)的水下部分(自己也可能不明所以)。如此說來,文本只能是對其六分之一部分的描摹和表達,那么它與這些確定性的思想之間是否達到了自洽?作者的思想狀態(tài)、寫作心理與文本的表述方式之間是否存在差池?這就要求研究者借助文本之外的佐證、作者同時代的文獻研究以及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做出分析、判斷、推理和構想。這是文本思想研究中極其重要的前提步驟。
甄別思想與文本之間復雜關系的工作,對于作為我們研究對象的馬克思來說尤其必要。盡管他從少年時代便開始寫作,畢生最善于用文字表述其對世界的理解和看法,但回到他的文本世界就會發(fā)現,其生前發(fā)表過的論著不到其全部著述的三分之一,在他的著述中,已經完成的定稿也很少,大部分是成型稿之外的準備材料、先行稿、最初草稿、過程稿、修改稿、謄清稿、刊印稿、失佚稿以及其他相關材料。因此要理解馬克思,把握他的思想,單純從現成的著述中加以概括固然最為方便,但也最不可靠。因為馬克思很多重要的思想就保留在那些雜亂的材料中,需要我們去悉心梳理;還有一部分思想甚至沒有形諸文字,需要我們借助他閱讀過的書籍、與人的交往情況、當事人的回憶等材料做出推斷。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中國馬克思研究的特殊性,馬克思的原始手稿的復制件我們基本上沒有收藏,于最新文獻的掌握上很容易出現紕漏甚至差距;加之長期以來又不重視文本、文獻材料的收集和研究,這些方面欠賬很多。但這決不意味著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可以放棄這一基礎性的研究環(huán)節(jié),可以憑空抽象馬克思的思想。科學的態(tài)度要求我們必須深入了解國外馬克思學界在馬克思具體文本、問題的探討中所做過的工作及其最新進展,結合我們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做出自己的梳理和評價。我們喜歡強調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中國特色,但筆者認為這種中國特色應當是建立在具備國際視野、把握學術前沿動態(tài)的基礎之上的,而不是與國際馬克思研究界互不了解、互不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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