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1837-1909年）是晚清著名的洋務派代表人物。他所生活的時代，是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向近代轉(zhuǎn)型的一個大變動時代，所謂“千古未有之變局”。其時，內(nèi)憂與外患交加，危機與生機并存。中國向何處去？這樣一個關(guān)系到國家與民族前途出路問題的時代中心課題，嚴峻地擺到了國人的面前。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官僚士大夫，張之洞的所思所想，能否跟上時代的脈搏呢？答案是肯定的。張之洞具有強烈的改革意識，其改革思想最鮮明的特征就是要在激進與保守之間尋求一條相對穩(wěn)健的改革道路。

一、中庸之道 

甲午戰(zhàn)爭是中華民族覺醒的重要界標，中國被“蕞爾島國”日本打敗，強烈地刺激了國人敏感的神經(jīng)；與此同時，西方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救亡圖存迫在眉睫。于是乎一股維新變法思潮勃然興起。 

康有為、梁啟超是主張維新變法的急先鋒。他們上書光緒皇帝，主張亟待發(fā)憤自強，革舊圖新，否則中國將為“土耳其、高麗、安南、波蘭之續(xù)”，也就是遭受亡國的命運，到那時“且恐皇上與諸臣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矣”。他們大發(fā)警世危言，主張從根本上進行全面改革，所謂“能變則全，不變則亡；全變則強，小變?nèi)酝?rdquo;。然而，他們的激進變法主張遭到頑固保守派的激烈抵制。慈禧太后的寵臣榮祿聲稱“祖宗之法不能變”，大學士徐桐更是極言“寧可亡國，不可變法”。兩派劍拔弩張，只有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果。 

如何在激進派的“全變”與頑固派的“不變”兩個極端之間尋求第三條變法道路呢？這就是張之洞在其著名的變法思想代表作《勸學篇》中闡述的相對穩(wěn)健的改革觀。張之洞曾經(jīng)自述其發(fā)表《勸學篇》的緣由時說：“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頑固日深。戊戌春，僉壬伺隙，邪說遂張，乃著《勸學篇》上、下卷以辟之。大抵會通中西，權(quán)衡新舊。”這里所謂“邪說”是指康、梁而言。顯然，張之洞的《勸學篇》是針對頑固派與激進派兩面而發(fā)的。近代中國處處交織著中西與新舊的矛盾。張之洞明確標榜“會通中西，權(quán)衡新舊”，其意正是要走調(diào)和穩(wěn)健的道路。 

張之洞的改革觀是以儒家的“中庸”思想為哲學基礎(chǔ)?！吨杏埂繁荒纤沃韺W家朱熹稱作“孔門傳授心法”之作。“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在“過”與“不及”之間尋找一個恰當適度的做法，這是儒家倫理關(guān)于為人處事的基本準則。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張之洞特重《中庸》，他曾自稱畢生堅持的從政宗旨是：“啟沃君心，恪守臣節(jié)，力行新政，不背舊章。”顯然符合“中庸”之道。 

張之洞把《勸學篇》二十四篇的基本內(nèi)容概括為“五知”，即知恥、知懼、知變、知要、知本，認為：“凡此所說，竊嘗考諸《中庸》而有合焉。”并引述《中庸》里孔子“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之言相比附，以為《勸學篇》“內(nèi)篇所言，皆求仁之事也；外篇所言，皆求智、求勇之事也”?？梢姡秳駥W篇》之所作，是有意融會貫通《中庸》的意旨，其在中西與新舊之間所持的調(diào)和折中立場，更是合乎“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理念。 

二、權(quán)衡新舊 

在晚清官場，張之洞向以干練圓滑的“巧宦”著稱。因此，關(guān)于張之洞在戊戌變法時期發(fā)表《勸學篇》的動機便使人頗多疑惑。有人認為張之洞發(fā)表《勸學篇》意在兩面討好，是投機之舉。殊不知《勸學篇》成書之時，事態(tài)尚不明朗，勢必也將冒著兩面得罪的危險。也有人認為《勸學篇》是專攻康梁激進派，因而使張之洞能夠在戊戌政變之后得以無事。但有趣的是，《勸學篇》是在百日維新期間經(jīng)康梁擁戴的光緒皇帝的諭旨而頒行天下的。如何理解這些矛盾現(xiàn)象呢？ 

其實，雖然難以排除一些外在的因素，但更應從張之洞自己思想發(fā)展的內(nèi)在脈絡來解釋。張之洞發(fā)表《勸學篇》，實際上有針對激進派“言新學”、頑固派“守舊學”的情形，展開兩線作戰(zhàn)并調(diào)和兩方面的意味。他認為：“舊者因噎而食廢，新者歧多而羊亡。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則無應敵制變之術(shù)，不知本則有非薄名教之心。”其《勸學篇》則是“內(nèi)篇務本，以正人心；外篇務通，以開風氣”?？梢?，張之洞的《勸學篇》之作，與其說是在于“破”，即與人論戰(zhàn)，毋寧說是在于“立”，也就是要在新舊兩方面矛盾沖突中尋求一條穩(wěn)健的變法道路，正所謂“權(quán)衡新舊”。 

當時，盡管維新運動搞得轟轟烈烈，但是康梁維新派的勢力并不大，他們的急進變法思想曾遭到普遍的反對。百日維新期間，楊銳密告張之洞說：“近日變法，天下大嘩，人人欲得康有為而甘心之。”相對來說，張之洞的穩(wěn)健變法思想更容易能被保守勢力所接受，他的《勸學篇》的部分內(nèi)容被選進保守派言論集《翼教叢編》就是明證?！秳駥W篇》成書之日，正是康梁維新派得勢之時，關(guān)于是否刊刻的問題當時在張之洞的幕僚中尚存在不同意見。“阻刻者嫌其不合時宜，勸刻者正為補救也。”所謂“正為補救”，正是針對康梁維新派的激進主義而言的。辜鴻銘曾明確地說：“我曾親自出席過張之洞總督召集的一次幕僚議事會，討論如何對付康有為的雅各賓主義問題”，《勸學篇》是在那次會議之后“立即寫出來的”。與康梁維新派的遭遇相反，張之洞的《勸學篇》在當時頗有市場，在光緒皇帝諭令頒行全國之前已經(jīng)流傳開來。如時人所謂：“《勸學篇》遍傳日下，一時都人士無不擊賞折服。……值此異學爭鳴之日，實足以正人心，固士氣，杜偽學，遏亂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