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談到歷史的功用時,總是強調(diào):不了解歷史,也就無法了解現(xiàn)實;不了解過去,也就無法了解當前。其實,反過來也可以說,缺乏對現(xiàn)實和當前的把握,對于人間世界的變化運作沒有深切的體會,也就難以達到對于過往和歷史的深入把握。于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還意味著如同后來年鑒學派的代表人物所強調(diào)的,不僅是要通過過去理解現(xiàn)在,而且要通過現(xiàn)在來理解過去。以描繪人類各主要文明發(fā)展軌跡的鴻篇巨制《歷史研究》而聞名的湯因比就曾回憶說,只是在經(jīng)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硝煙之后,他才真正讀懂了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陳寅恪也說,自己是在抗戰(zhàn)初期,“倉皇逃死之際,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抱持誦讀。……然其中頗復有不甚可解者,乃取當日身歷目睹之事,以相印證,則忽豁然心通意會。平生讀史凡四十年,從無似此親切有味之快感……”。和其他眾多學科門類不大一樣,歷史學從來就很少是少年天才縱橫馳騁的疆域,其中一個重要的緣由或許就在于歷史學家必須具有豐富的現(xiàn)實人生的體驗,才能對過往人類所面對的種種處境,他們所經(jīng)歷的災難、痛苦、選擇和歡欣,獲得深切而不隔膜的把握。昧于哲學思維者無法寫出一部真正的哲學史,完全不解藝術之美為何物的人,也無法寫出一部真正的藝術史。在對過往歷史毫無“溫情與敬意”的人那里,19世紀浪漫派對于中世紀所懷有的那種“鄉(xiāng)愁”就會顯得無可理喻。“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還包含著這樣的涵義,歷史學家要以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人生體驗融入和領會他所要探究的歷史世界。
其三,過往歷史是史家當下精神活動的一種產(chǎn)物。歷史學研究的是過去。一方面,過去的人和事已然消失,研究過去的歷史學家不可能像化學家和物理學家那樣,直接觀察和重復實驗自己的研究對象,而是憑借種種史料,在自己的頭腦中重演過去的某個片段或某個層面。作為一次性的、不可重復的歷史場景的“鴻門宴”,已然消失在過往的時空之中,后世人們心目中的“鴻門宴”,是人們通過史料證據(jù)而在內(nèi)心重建起來的。歷史研究歸根結(jié)底,乃是歷史學家在其當下的思想活動和精神勞作中重建過去的一種努力。另一方面,這個過去不是一成不變的、僵死的過去,而是活生生的過去。過去的人和事消失了,但其影響還在,還在不斷地介入到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例如,我們還在聽貝多芬,看《紅樓夢》,還在感受兩百多年前那場法國革命的余響,還在為儒家倫理與社會發(fā)展的關聯(lián)爭論不休。我們對這些東西的理解和評價,無可避免地受到現(xiàn)實社會發(fā)展和時代變化的影響而與時俱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理所當然地也包含著這樣的內(nèi)蘊:從特定角度而言,過往歷史是史家當下精神活動的產(chǎn)物;而真正鮮活的過去,總是滲入到當下,投射著當下。(作者為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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