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現代性內部的野蠻性
富強與文明都是現代性的內在要素。所謂富強,包含三個層面,首先是器物的現代化,其次是國民精神的提升,第三個旨在實現韋伯意義上的社會-經濟機器的合理化。而文明則是一種特定的價值目標和烏托邦理想,比如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等,這些都是現代文明的普世價值。富強是世俗的訴求,而文明是內涵倫理、道德的價值理想。
在歐洲的現代性歷史過程之中,富強與文明是一個同時展開的兩面,富強為現代性提供了物質生產與制度合理化的基礎,使得人類在短短的幾個世紀之內能夠創(chuàng)造出比過去所有歷史的總和都要大得多的物質財富,文明則為現代性提供了精神與制度的價值與意義,并以此發(fā)展出現代的心靈秩序與政治秩序。缺乏富強的現代性是一種虛弱的、貧乏的宗教/道德烏托邦,而沒有文明的現代性則是可怕的、具有內在破壞力的蠻力。富強與文明,是現代性不可缺少的兩面,它們滿足了人性深處世俗欲望與精神超越兩個矛盾性的追求,是心靈秩序中神魔二元性在社會秩序中的現實展現。
雖然每個時代都有其野蠻性,并非自現代性而始,然而,現代性一方面是物質和科技的進步登峰造極,另一面卻是野蠻的空前(未必)絕后。文明提供的技術手段使得暴力和殺人更加科學化和理性化,電影《阿凡達》中最令人震撼的鏡頭,就是自然的原始部落與武裝到牙齒的現代人的對抗。現代性承認了人性的世俗欲望無限膨脹的正當性,當今世界各種利益政治的斗爭,最終乃是人性中的欲望沖突?;舨妓箤ΜF代人性的認識雖然冷酷,卻是一針見血:貪婪和虛妄。人類的虛妄發(fā)展到現代,莫過于此。當各種超越世界(上帝、天命、自然、道德形而上學)崩潰之后,各種人造的崇拜物、拯救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充斥人間,并且都以某種貌似崇高的名義施行暴力?,F代性的內在野蠻性不是一種外在之物,而是內在于現代人的心靈之中,它成為現代烏托邦的內在一部分。暴力不僅施行于人的肉體,而且摧殘人的靈魂,前者比較容易察覺,而柔性的強制性力量――通常表現為流行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作為??扑f的話語權力卻無所不在?,F代文明的野蠻,說到底,乃是一種心魔。與野蠻的搏斗,是現代文明內部的戰(zhàn)斗,是一場人性的自我搏殺。無論歷史如何進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與心魔的斗爭,是一場人類永恒的戰(zhàn)爭。
當代中國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三十年迅速崛起的奇跡,但現代性的負面景觀都在中國集中地體現。如今這個全球化的現代性非常短視,非常自私,現代人為現世享樂主義激勵,不相信來世,不恐懼地獄,也不追求天堂,要的只是自己看得見的欲望滿足。古代人、中世紀人對自然與上帝有敬畏之心,生活有節(jié)制?,F代人活得太囂張,肆無忌憚。地球總有一天會毀于人類自身,可能就是一次漫不經心的偶然失誤。古老的瑪雅文明曾經預言2012年是世界與人類的末日。世界末日也好,最后的審判也好,抑或彌賽亞時刻也好,都有一個對現世有所制約的神圣(或恐怖)的終端,讓人懂得審慎、畏懼和有敬仰之心,然而,現代人,特別缺乏信仰的中國人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無論是體現國家意志的奧運會、世博會倒計時,還是個人生存意志所期待的買車、買房、晉升的幸福倒計時,都是不具超越性的“世俗時刻”,一旦來臨,即陷入虛無。人們在縱欲與虛無之間無限循環(huán),生死輪回,永無盡頭。這,難道就是現代人的宿命嗎?
現代性靠什么與內在的野蠻性作戰(zhàn)?現代性一方面滋生著不斷變種的野蠻流感,同時也不斷生產著對它們的抗體,從現代性的歷史來看,自由、民主、法治、平等各種價值以及相應的社會政治建制,還有人類幾千年的人文與宗教傳統(tǒng),都是制約現代性負面的有效因素。文明之所以依然給我們希望,啟蒙之所以沒有死亡,乃是建立在這種現代性抗體的自我生產機制之上的。按照歷史的辯證法,野蠻的流感讓文明產生抗體,但同時也不斷對抗體做出反應,產生新的流感病菌。如同加繆所說,鼠疫是不可能終極地戰(zhàn)勝的,因為鼠疫在人心之中。但人之偉大,乃是有一種西西弗斯的精神,與之不斷的抗爭。對于人類文明的前景,我們應該抱有一種審慎的樂觀或有節(jié)制的悲觀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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