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和加勒比地區(qū)是發(fā)展中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當今國際舞臺上的重要力量。從西方國家對拉美的拓殖時代開始，拉美作為外圍地帶就被納入西方國家為核心的國際經濟體系中?；谧陨淼臍v史經驗，二戰(zhàn)后拉美提出了以發(fā)展主義和依附論為核心的本土化的理論體系，以解釋和指導國際政治經濟體系中南方國家的行為實踐。20世紀70年代包括拉美國家在內的第三世界掀起了挑戰(zhàn)西方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的第一次浪潮。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爆發(fā)債務危機，美國和國際金融機構借機向拉美輸出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模式。此后拉美國家金融危機頻仍，社會沖突迭起，宣告了新自由主義治理模式陷入危機。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全球化與全球治理的深入拓展，拉美國家參與全球事務也呈現出多層次、多元行為體及多領域豐富活躍的局面。全球治理時代的南北關系與南南合作超越了以國家為唯一主導的歷史模式，呈現出更復雜、更豐富、更深刻的特點。

一、拉美國家變革國際秩序的理論與歷史遺產

早在19世紀，獲得政治獨立的拉美國家開始積極追求以主權平等的身份參與國際事務。1832年委內瑞拉政治家安德烈斯·貝略(AndresBello)在《人權原理》一書中提出了主權國家法律地位平等的思想。1868年阿根廷外交家和國際法學家卡洛斯·卡爾沃(Carlos Calvo)針對歷史上歐洲國家多次以追索欠債為借口，武力干涉拉美的情況，提出任何國家不得以武力索債的國際法原則。1907年在第二次海牙和平會議上，這一原則在阿根廷外交部長德拉戈(Luis María Drago)提出的德拉戈原則中得到發(fā)展，并被世界各國普遍接受。當時有16個拉美國家受邀與會。“這是對南半球國家獲得主權和政治獨立地位的正式承認”。在發(fā)展中國家中，拉美國家較早獲得政治獨立，在取得國際關系的主體地位后，最早倡導主權平等及不干涉原則的國際規(guī)范，體現了國際體系中弱國的期待和追求。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國際聯盟成立。拉美國家寄望于通過國聯的仲裁和調節(jié)解決爭端，抑制歐美強國的武力干涉。但事實上國聯在保護弱小國家的利益上幾乎毫無建樹。拉美國家所關切的發(fā)展與援助等經濟議題，更不在國聯的制度設計之內。1945年聯合國創(chuàng)建之時，拉美國家占聯合國成員國總數的31%，但它們依然被排除在決策過程之外。在二戰(zhàn)后的很長時期內，作為美國的投票表決機器，拉美國家在聯合國安全事務中幾乎無獨立性可言。

1944年籌建聯合國的44個國家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布雷頓森林召開國際貨幣金融會議，確定了戰(zhàn)后的國際經濟秩序安排。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負責維護國際資本的有序流通和國際支付平衡；世界銀行則為成員國的發(fā)展提供融資與援助。1948年在古巴哈瓦那召開的聯合國貿易與就業(yè)會議上通過了管理國際貿易的行為準則及主要框架，因為《哈瓦那憲章》在美國未提交國會批準，最終把《關貿總協定》這一臨時性的協議變成了管理國際貿易的多邊機制。

在這兩次會議上，智利、古巴、巴西、玻利維亞和秘魯代表拉美國家多次提出維持發(fā)展中國家出口產品的價格穩(wěn)定與發(fā)展援助問題，但發(fā)展中國家的呼聲并未得到關注。從組織結構、決策程序、行政管理的權力分配、財政來源等方面來看，作為國際金融組織的主要代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以一種類似股份制的方式體現了維護西方工業(yè)化國家利益的國際財產權制度。關貿總協定實行一國一票制，這從理論上增加了發(fā)展中國家的影響。但在關貿總協定的談判中，“發(fā)展中國家始終要求特殊和差別待遇；對發(fā)展中國家有重大利益的兩個領域：即農業(yè)和紡織服裝業(yè)，GATT的規(guī)則是歧視性；在各輪關稅減讓談判中它們(發(fā)展中國家)很少參與”，這就是國際經濟組織的程序霸權。“對于國家關切的議題，根據既定的國際規(guī)則程序，決定其在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樣的行動步驟，由國際社會來協同解決。實力強大的國家，可以通過自己設定規(guī)則程序，將自己偏好的議題優(yōu)先予以解決。對于弱國關注的議題，因為不合理的程序安排，而被拖延怠慢置于一邊”。

為了提高集體行動的能力，拉美國家較早開始了在聯合國體系內的磋商協作。1948年拉丁美洲經濟委員會成立，作為聯合國經社理事會下五大地區(qū)性分支機構之一，拉美經委會的主要職能是促進拉美國家發(fā)展，推動本地區(qū)的經濟合作。拉美經委會不僅成為拉美國家進行磋商協調，參與全球事務，闡述本地區(qū)主張的國際平臺，而且逐步發(fā)展成為“南南合作的關鍵”。阿根廷經濟學家勞爾·普雷維什(Raul Prebisch)因為在拉美經濟學界享有盛譽而被提名擔任首任執(zhí)行秘書，但遭他本人婉拒。在他看來，在當時像聯合國這樣的國際機構不會允許發(fā)展中國家從自身角度思考分析經濟發(fā)展問題，而這正是他畢生所追求的事業(yè)。

1949年普雷維什發(fā)表了《拉美的經濟發(fā)展及其主要問題》一文。在這篇被譽為是“拉美經委會宣言”的文章中，普雷維什提出了以中心－外圍為核心工具的結構主義理論。他提出的先驅性思想后來成為依附論的理論基礎，在實踐中成為指導外圍國家理解和變革國際經濟秩序的思想基礎。1950年到1963年普雷維什領導下的拉美經委會主張發(fā)展中國家通過在地區(qū)乃至國際多邊機制內的國際合作來改善不利的外部環(huán)境。在他的努力下，1964年聯合國貿易與發(fā)展會議成立，這是一個“發(fā)展中國家享有控制權的國際組織，其目的是推動全球經濟公正化”。作為首任秘書長，普雷維什在《邁向發(fā)展的新貿易政策》的報告中確定了聯合國貿發(fā)會議的分析框架和功能目標，即貿發(fā)會議主要關注提高發(fā)展中國家的出口收益。為此貿發(fā)會議倡導建立一種針對發(fā)展中國家的普遍的、非歧視的、非互惠的關稅優(yōu)惠體制。1970年對發(fā)展中國家關稅采取普惠制終于通過，它結束了關貿總協定中原來適用于發(fā)展中國家的互惠性、非歧視性的原則，為發(fā)展中國家爭取到了在關貿總協定中特殊的、區(qū)別性待遇。

“歷史的變革常常以原則化的信念和體現它們的制度的變革為標志”。20世紀50年代發(fā)展中國家作為獨立的政治集團登上了國際政治的舞臺。20世紀60、70年代依附論的興起既受這一宏大的時代背景的影響，反過來又從理論上影響了第三世界的外交實踐。受普雷維什思想的影響，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在墨西哥、智利、巴西、阿根廷等國出現了一批分析拉美依附形態(tài)的理論成果，拉美學派用依附論的方法解釋拉美的不發(fā)達、國際參與以及地區(qū)主權等現實問題。從20世紀40年代到70年代初，拉美國家發(fā)展出一套不同于占主導地位的自由主義理論，這促成第三世界在很多不同的問題上采取一致的立場，將第三世界連結成一個有效的政治實體。普雷維什在20世紀40年代創(chuàng)立的關于發(fā)展的理論體系，是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思想基礎。1974年5月聯合國第六屆特別大會通過《關于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宣言》和《行動綱領》，1974年12月77國集團促使聯合國大會通過了《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的憲章》，這三個文件一直是發(fā)展中國家爭取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綱領性文件。

聯合國通過的《各國權力和義務的憲章》中支持各國按照自己希望的任何方式利用任何財富和資源的權利，對任何外國財產進行國有化，以作為適當補償的權利，國家建立原材料卡特爾的權利和其他國家對其指定的價格以及其他安排予以服從的義務。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為了維持國際原材料價格的穩(wěn)定、改善初級產品出口的貿易條件，拉美國家先后組成包括可可、銅、鋁土、香蕉、食糖、咖啡、鐵礦砂、錫鎢砂的原材料出口集團。1973年委內瑞拉和石油輸出國的成員國組織石油禁運和提價，沉重打擊了依賴南方國家原油市場的工業(yè)化國家，也說明了南方國家有可能成功地挑戰(zhàn)西方跨國公司及其母國政府支持的原則、規(guī)范、規(guī)則和決策程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各國沿用了英國的3海里領海制度。為了捍衛(wèi)國家主權和民族利益，維護本地區(qū)的安全和沿海資源，20世紀60－70年代拉美國家掀起了維護海洋權益的斗爭。1947年智利和秘魯等拉美國家突破了傳統的3海里領海范圍的限制，第一次提出擁有200海里控制權和管轄權的主張。

在第三次海洋會議上通過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規(guī)定了200海里專屬經濟區(qū)制度，這一主張被多數國家所接受，世界海洋權益和漁業(yè)體系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世界進入了200海里新體制的時代。自此，主要海上強國不再控制政治進程。在海洋政治中，“團體的凝聚力遠比國家能力和全球地位重要得多”。發(fā)展中國家的聯合自強，“并不是它們?yōu)榱藚f調各種經濟要求而相互妥協的戰(zhàn)略，而是發(fā)展中國家間結構性相似地位的產物。發(fā)展中國家的團結是它們的客觀環(huán)境和主觀自我覺醒的產物”。

二、新自由主義在拉美的治理實踐及其危機

20世紀70年代福利國家體系陷入危機，新自由主義以高度推崇市場機制，全面批判凱恩斯主義成為英美國家的治國之道。拉美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始于智利，70年代智利軍政府上臺后在政治上推行軍事威權，在經濟上開始了自由主義的改革。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爆發(fā)債務危機，西方債權國、債權銀行和國際多邊金融機構協調立場，強制性要求拉美國家進行“綜合、全面的宏觀經濟與結構改革”，并以此為獲得貸款的條件。拉美的債務國被迫選擇了新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模式。1989年美國國際經濟所把拉美結構調整的政策歸納為“華盛頓共識”，將新自由主義的政策體系化。蘇聯解體，冷戰(zhàn)終結，新自由主義作為西方世界意識形態(tài)的象征和全球化時代的治理模式大行其道。

西方債券國家和國際金融機構向拉美推銷新自由主義，其最初目的是提高拉美國家的清償能力。但事實證明，結果卻背道而馳。美國經濟學家克魯格曼認為，如果對國際銀行家或經濟學家說出金融危機，他們頭腦中的第一個反應是“拉美”。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墨西哥(1994年)、巴西(1998年)、阿根廷(2001年)等國連續(xù)性爆發(fā)的金融危機更使新自由主義的神話不攻自破。拉美國家金融危機頻仍，其根本原因是新自由主義政策背景下私有化、自由化的改革，削弱了政府控制公共領域的能力，增加了拉美經濟的脆弱性。多數拉美國家將本幣與美元維持固定匯率制，隨著強勢美元政策的實施，這些國家的國際收支受到沉重壓力，終于爆發(fā)金融危機。

新自由主義的模式反映了全球化時代生產模式的變化。全球化的生產方式強調生產過程的靈活性和效率。生產模式從福特制向后福特制轉變，跨國企業(yè)可以在全球范圍完成價值增值活動。生產的國際化強化了資本對勞工的結構性權力。生產改組將婦女、移民、少數族群以及失業(yè)人口排除在社會進步的體系之外，他們的地位進一步邊緣化。因此，“國際資本追求霸權的主要問題是，如何抵擋這大約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的邊緣化所產生的影響，以防止他們因貧困而發(fā)起暴動”。1999年在世貿組織部長級會議召開之際，西雅圖爆發(fā)了聲勢浩大的反全球化運動，引起了全球范圍的關注。進入21世紀不斷出現的反全球化運動集中反映出新自由主義秩序的危機和矛盾。

新自由主義模式的治理危機與其內在的價值偏好直接相關。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球化進程在深度和廣度上進一步拓展，但全球化秩序與新自由主義的治理模式依然以維護西方主導國家的利益以及捍衛(wèi)這一利益的相互關系為價值目標。長期以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對借貸國的條件性貸款備受詬病，對一國國內政策與政治過程的監(jiān)管范圍不斷擴大，干涉范圍涉及政治民主、司法改革、宏觀經濟政策以及微觀領域的公司治理等。

當然，這些管制不大可能應用于發(fā)達國家，它們只影響接受其貸款的發(fā)展中國家。1995年世界貿易組織成立之后，其規(guī)則體系對成員國的約束力大為強化。通過對衛(wèi)生、植物檢疫標準、與貿易相關的標準的實施，世貿組織的國際規(guī)則體系逐步轉化為約束成員國的國內標準體系，不斷影響和改變成員國的生產模式、消費習慣甚至是文化習俗。對此，羅伯特？考克斯批判“現行國際機制強化了發(fā)達國家對世界其他部分的統治，是不公正分配的結果，因而在道德上是應該受到譴責的”。